六十、找槎
.莫谷伤心离了苏州,乘船回杭,一路黯然,于周围事充眼不见、充耳不闻。
船至杭州,已近中夜,一船上五六乘客多已走了,唯一小娘子叹道:“这半夜里,却教奴家如何回去。”
船家笑道:“小娘子敢情不是杭州人?”
那女子年纪方及笄,茫然道:“奴家是城南十里村人,这夜半三更,不敢行路。”
船家笑道:“我这里有好住处,小娘子便随我去吧。”另一船家也嘿嘿而笑。
莫谷尚未登岸,那女子道:“这位公子可晓得左近有无客栈?”
莫谷道:“客栈却有,只是夜深,不知有无空房。”
船家便道:“小娘子寻什么客栈,我这里无需店钱,交关适意。”
莫谷这才留意船家似乎不稳重,便停步道:“小娘子可是初次出门?”
那女子道:“从不曾出门,这次与表姐同到姑苏她家中玩耍。”
莫谷道:“世风不古,小娘子何以轻身至此。”
那船家冷笑道:“好个小白脸,只怕也是见小娘子标致,动了心。也不看看某家是谁,胆敢来抢。”
那女子才听出苗头,吓得脸色煞白。
莫谷啐道:“好贼子,休胡言,早些滚吧。”
那船家道:“某家是此地赫赫有名的大王水上飞,小子还不留下钱财,饶你一命。”
莫谷笑道:“苏杭之间我往来无数次,从不曾听闻什么水上飞,你哄哪个。”
那二人仗胆跳上岸来,喝道:“你个文弱书生,再敢多事,小心拳脚伺候。”
其中一人便来拉那女子,莫谷上去一阵拳脚打翻在地,笑道:“不懂功夫,还来冒充水寇,当真是色胆包天,不顾死活。”
那船家既非水寇,只是一时不合动了歹意,莫谷也便放了。
那女子抖缩不已,不知莫谷如何对待她。
莫谷笑道:“小娘子偏将好歹人颠倒看。”便道:“离此不远,有我友所开一处药店,只是时间太晚,不便打扰。今夜月明,西湖或许有人乘船赏月,码头处应有人灯,我便送小娘子到那里,明日也好搭船。”
那女子这才放些心,到得湖畔,果然有人声,那女子这才相信莫谷。
莫谷道:“小娘子怎敢孤身出门,着实危险。”
那女子道:“奴家从不曾出过门,哪晓得会半夜到此。实在多谢公子。”
莫谷叹口气,想及君娘曾彻夜不归,心痛难忍。
那女子道:“听公子口音并非苏州人,却像是杭州的。”
莫谷道:“在外日久,口音颇杂,本是天台人。”
那女子笑道:“可凑巧,奴家三姐夫便是天台人某某。”
莫谷笑一笑道:“不相识。”这女子实在不谙世事。
那女子道:“奴家姓沈,敢问公子姓名。”
莫谷道:“不足提起。”
那女子道:“公子可是侠客?”
莫谷笑道:“甚么侠客,不过略习过些武功。”
那女子道:“公子作何营生?”
莫谷叹道:“本在药店供事,今无所事。”
那女子道:“好凑巧也,我家中便是开药店的。公子可肯来做事?”
莫谷摇头谢过,那女子十分失望:“还望公子留下姓名,略报恩情。”
莫谷道:“相逢何必曾相识。”
那女子叹气道:“奴家读书不多,着公子笑话了。”
莫谷待到天明,这便告辞,嘱咐道:“小娘子今后切莫孤身外出。”便去寻狄大。
次日约见云娘,左右无人,云娘问起来由,凄然道:“怎生你我命运如此多骞。”
莫谷道:“你也不顺意么?”
云娘哀伤道:“所托非人,只是一浪荡子,整日狭邪酒色,家中四五名歌妓,还要留恋柳巷,如今花柳缠身,药石无效。”
莫谷叹口气,写了一个方子,道:“从天台山洞得之,不知道是否有效,你可一试。”
云娘恨道:“由他自去。”还是将药方接了去。叹道:“你我运命莫非是报应?”
二人相望凄然。莫谷道:“报应本是虚妄之说。你我纵然亲厚,不曾逾礼,于心无愧,只怕是性情使然。”
云娘便邀莫谷到众安堂供事,莫谷道:“我性情痴狂,辗转数处皆不见容,只怕会连累于你。想静一静心,再作打算。”
别了云娘,筹谋前程,一片茫然。
想及君娘,心痛难忍,又念她孤身在苏州,无依无着,又不善持家,遑论女红,竟不知会将日子过成何等模样。
心如线牵,反复上下,终究忍不住思念,便找船回苏州。
登船出了杭州,那船便转向河汊。但见芦苇连天,静悄悄只有划水之声。
六十一、仙解
.刘寄奴筹备药材炼丹,着阮风带信与狄大,托他采办石斛茯苓诸药。
狄大便转托李路。李路哪肯尽心为什么长生药做事,这件事便如石沉大海。
银娘曾劝道:“看在姐姐面上,多少与他办理。”
李路嘿嘿笑道:“若非看金娘金面,早与他办了。”
银娘嗔道:“可胡说来。”
李路正色道:“柳泌前车之鉴,刘寄奴寻死不打紧,莫连累九族。”
银娘打个寒噤,忙修书与金娘让她劝刘寄奴莫炼丹了。
李路袖手看着冷笑:“无用功。”
刘寄奴果然在尽心筹备药材,河东的黄芪,东都的首乌地黄,朔方的甘草枸杞,山东的白石,蜀地的丹砂,都算是易得之药。其余大凡径寸的珍珠千年的人参灵芝之类神药,便张榜重金求购。
一时之间,远近咸至,小小县城便成一处药市,繁华起来。百姓欣然,皆称青天。
不过数月,观风使上奏,刘寄奴便转调王屋令。这里属于京畿,同是县令,前程却大大不同。达官显贵往来应酬,刘寄奴虽只一县令,其妻却是望族,亲友显贵不少,往往也在被邀之列。
那些药商自然是追逐刘寄奴,于是纷纷移来王屋。
这日刘寄奴财帛用尽,便欲寄书与岳丈。岳丈的书信便先到了,因献丹与某相国有功,加御史中丞衔,晓得刘郎用度,特倾家产大半五十万缗解与刘郎采办灵药。
刘寄奴大喜,眼见筹备大半,忽然接到丧报,他岳丈爆毙。
刘寄奴惊得面无人色,从头凉到脚下。
刘寄奴细细将来人问明岳丈死状,心下惶恐,一夜难眠,恍惚中便见岳丈前来,栗然惊醒。忙推其妻道:“你可见岳丈前来?”
其妻又哭又怒道:“父亲已死,怎会前来?”
刘寄奴长吐一口气,稍镇定道:“恍惚中见岳丈身着神道衣饰,来唤我名,道应时升天,如今到了王屋山天下第一洞天待封。”
其妻且信且疑:“可是真的,不知封在何处。”
刘寄奴道:“阳台宫与我天台同是司马炼师修行所在,同出一脉,观主与我甚相得,我且修书打问。”
其妻道:“便是父亲果然成仙,也须先往汴梁安葬。”
刘寄奴道:“这是自然。”
到了汴梁,家人皆悲愤侧目,刘寄奴独洋洋无悲戚之意,谈笑自若。
众亲族恼恨,待得死者入殓,便将刘寄奴提来审问。
刘寄奴便道梦见岳丈仙解,众亲族痛骂道:“分明是丹毒发作,口鼻出血,着你戕害。”
刘寄奴笑道:“尔等肉眼凡胎,何辨真伪,不多时便得仙报。”
果然不出一刻,便有王屋山道士登门道:“某日三清殿忽平地一声响雷,原三清座下左侧某弟子竟换作新人,天师得旨曰某弟子合该入世三纪,暂令某某替,即尊公。”
众亲族瞠目结舌,便有数人与刘寄奴同往王屋山,果见三清座下一小像貌似其岳丈年少时,衣饰色彩与别像无异,不似新塑,再道其生时从未踏入王屋山,王屋道士无人知其相貌。
众亲族方才相信灵异,便转悲为喜,拥刘寄奴回汴梁,设宴庆贺,兼为讨取丹药。
刘寄奴道:“丹药虽灵验,却也须至诚修道者方可用之。修为未到,有害无益。岳丈自有仙缘,辟谷多年,心中清虚,方得药饵成仙。我前世曾是道士,只因炼丹失火,烧了太一圣像,便要三世不得脱离俗世,以偿所犯罪衍。不然,丹成我当先服。”
众人叹息。
刘寄奴道:“灵药搜求不易,多是要讲机缘,前所炼丹药好容易得了麋茸,如今却难凑齐。”
众人便道:“明府所缺何者,集众亲族之力还怕寻求不着。”
刘寄奴叹道:“其中秘要原不应宣,只诸位皆非外人,讲亦无妨。如今他药齐全,唯缺蜃舌。”
众人道:“明府详述。”
刘寄奴道:“海中有蜃,吐气成楼,其舌入药。上次莫大机缘,于胡僧处得一,配就仙药。如今胡僧泛海而去,一时间何处寻去。”
众人纷纷叹息。
六十二、乌合
.江南水乡一美如斯。
船家要进不远处小村接人,莫谷自然成全,便由着小船划进河汊。
转过几条河汊,小船却停将下来。
莫谷抬头,却见两名船家与一船乘客皆望着自己,一脸怪状。
莫谷端坐不动,那些人蠢蠢欲动,但遇见莫谷目光,纷纷缩回。
莫谷四下望去,见数人自远处奔来,其中两人便是前数日到杭州的船家。
莫谷心下也有些忐忑,晓得船上不便,忽然长身跃到岸上。
那些人见他腾跃如此远,皆逡巡不前。
莫谷横扫众人眼神,便觉心定一些,笑道:“欲宴故人乎?”话虽轻松,心中却实在紧张。
那船家骂道:“该死的小白脸,便不能好好讲话,掉什么文。”
莫谷笑道:“不识抬举,没听过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么。”
那船家语塞,然后笑道:“原来你酸书生还会讲人话。”
莫谷笑道:“你眼光差了,见过书生动拳脚么?”
那船家跳脚道:“小子,亏你还记得,今日我要找回来。”
莫谷见一众人皆是怒目援臂,反倒一颗心落到肚里,笑道:“不知今日请得几位江湖高手,还请引见。”
那船家顺口胡诌:“水上飞,浪里鱼,滚刀肉……”
莫谷笑道:“不若我来替你们起名。”
众人道:“看这小子有点墨水,便让他起。”
莫谷大笑,看来这只是一群船家,戏谐道:“落汤鸡、沉底虾、离水鱼。”
众船家大呼:“好小子,找打。”
莫谷不愿伤人,只四闪躲避。众船家仗着人多,四面合围,眼见包围圈越来越小,众船家发一声喊,扑将上去。
莫谷一个逃命绝技飞天蘑菇转,飞出圈去。
众船家扑在一起,外圈的人依旧在喊:“抓牢小子。让他做落汤鸡。”
待得起身,自然是捉错了。于是再捉,依旧如此。
便有船家道:“莫非这小子会妖法?”众船家也害怕。
其中稍习过武的便道:“只是轻功厉害。”便上前对莫谷道:“你只逃命,不算本领。须要胜得我等,便无事。”
莫谷便笑道:“胜一人,胜十人?”船家总共也便十人。
那人道:“这里兄弟大多也不习武,你只须在陆上胜得我二人,在水中胜得某某便可。”
莫谷水下功夫却不曾练,笑道:“三秋季节,谁肯下水?只在陆上,你等全上便是。”
那人倒觉人多了施展不开,选了三人,四面围定莫谷,主攻便只二人。
莫谷尽情由他厮弄,依旧只是闪避。那人却无莫谷好耐性,不由得心烦意乱,着莫谷轻易打倒。
余下者便是充数,吃不起莫谷三拳两脚,尽打翻在地。
莫谷笑道:“这等稀松功夫,却也敢做贼。”
那些船家聚在一起,商议片刻道:“要我等服也成,只是打倒我等不算本领,你需露些真本领与我等。”
莫谷道也好,便使一套国老拳。
众人见他耍得慢吞吞,不解其中滋味,便道:“这个不好。”
莫谷便换红花拳,小巧腾挪,众船家道:“有些滋味,只忸怩些。”
莫谷便用五花拳,眼花缭乱,众船家便道:“这个倒好。”
莫谷改用大戟拳,虎虎生风,众船家拍手道:“这个最好。”
莫谷心中笑道:“一群不识货的,要知道师父的功夫是最高的。”
众船家便簇拥过来,齐齐拜倒。
莫谷吓了一跳:“诸位却是为何?”
船家道:“漕帮南下,我等散户惹不起,倍受欺负,于是大家便在此结义,只是找不到一位大哥。公子功夫高妙,我等皆服,便请公子作我等大哥。”
莫谷摇头道:“我功夫低微,更加不肯入绿林。”
船家道:“我等并非做贼,只是结义成帮,不受人欺负,自然还是做这摇船的营生。”
莫谷厉声道:“尚未成势,便欲调戏诱拐妇女,如若得志,还不怕为害一方。”
船家笑道:“刘二王七嘴贱,爱讨些许嘴上便宜,其实便有贼心,也无贼胆。”
众船家嬉笑附和。王七刘二只有咧嘴。
莫谷自然不肯莫名其妙做甚么老大,众船家纠缠不已。
莫谷也是好耐性,与他等纠缠半日。无奈这些船家竟铁心要拜他做大哥,不然无论如何不肯放他去。
莫谷着实无奈,道:“如此如何便肯放我?”
众口一词:“作我等大哥。”
莫谷道:“如此大哥讲话听不听?”
众人道:“做了大哥,自然全听你号令。”
莫谷便道:“如此便答应。”众人欢天喜地拜他。
莫谷笑道:“我第一条命令便是退位。”
六十三、分瓜
.阮风至并州采办北药回到杭州,过了五个月还不见沙仁回来,这日便寻狄大道:“沙师兄便算跑到康国,如今也该回来了,莫不成出事了?”
狄大也心里疑惑。
阮风道:“师兄虽然仗义,这样等下去不是办法,镇痛堂无主,生意一日不如一日。”
狄大道:“阮师弟有何办法?”
阮风吞吞吐吐,方讲出办法,便是要与狄大平分了镇痛堂。
狄大哼唧道:“怎好如此?”
阮风探过来道:“师兄试想,西域远隔万里,便算沙师兄得了巨利,也禁不住这多日子开销。何况沙师兄心中最重的便是儿子,若非有变故,怎会大半年不回来?”
狄大点头道:“也有道理。”
阮风道:“师兄虽然尽心照料镇痛堂,终究不是自家生意。沙师兄儿子年幼,又无亲属,你我不管,却交与谁去。”
狄大便也允了,只要求每月抽出一些银两留与沙仁儿子。
二人便平分了镇痛堂,陆六心怀不平,扬言报官。
狄大寻他来道:“沙师弟临去时将店铺与儿子托付与我,如今他不知下落,我对他儿子有监护之责,视若己出,自然要代为经营。你非亲非故,无凭无据,若去报官,只怕反吃了诬告的官司。”
陆六便气软了,道:“师兄监管镇痛堂,我无异议,怎敢告你。只是阮风又算哪门子,他与我同时来此,我镇日在内炮制膏药,功劳丝毫不少于他。怎生他便敢做老板,骑我头上,为这一口气,我也要告。”
狄大便唤阮风来,阮风也有些害怕,没奈何将自己分的那一半再平分与陆六。
三人合伙,成了自己生意,却也尽心,眼见镇痛堂生意便好转。
过了多日,三人正在分利,门外一阵车马喧闹。三人出门一看,登时愣在当地。
却是沙仁载得两车药材回来了。
沙仁与那将军合丹,多放些大补壮阳之药,那将军用后立时便大觉神效,恭恭敬敬礼送沙仁出境,虽然舍不得那婢女,也只有割爱。
那小奴在镇痛堂时做尽粗活,早已经帮助合药,晓得其中流程,将军便留下来。小奴原是极想回来的,常向沙仁求情,如今见有出头之日,反觉欣然。
狄大等见沙仁回来,十分尴尬。
沙仁数月不见儿子,来不及细问店中事,卸下货便往天台去了。
三人便一起商量,狄大意思退还与沙仁便是,阮风与陆六便要做回伙计,坚决不肯。
阮风道:“他一去不顾,逾期不归,便是自己抛弃生意。凭什么还他?”
陆六并无多大主意,只咬定阮风,要与他等同。
狄大道:“好歹是同门,不好伤和气,便是闹到官府只怕也理亏些。”
阮风道:“他一个避难来的和尚,学艺不过一年,入门比我二人还晚,只看他年岁长些,做着老板,称他句师兄。其实算什么同门?他抢占人家姑娘,这镇痛堂得手也不地道,缺德事做了这许多,也该受报应。”
狄大道:“师弟莫犯恶口。”
阮风道:“师兄为他照应生意家眷,难道没有功劳么?倘若不尽心些,镇痛堂每月赔得十两,还不是寻常事。”
狄大眼睛一亮。
阮风道:“账房一向是师兄代做,眼见沙仁便是由师兄自取,不问盈亏。”
狄大便在思索。
阮风道:“若无大家齐心,如今镇痛堂早已亏空关张。只说大家是眼见亏空,出钱盘得此店。立个契约,沙仁不在,暂留他画押处,中保之事我来处理。”
便此时,门外闯进数名官兵,押着小奴,却是来抓沙仁的。
小奴道:“将军服丹药升天了,兵爷们要抓沙爷。”
阮风不觉欣然便欲相告,狄大却道:“此店已由沙老板转让与我,如今他人不知去处。诸位风尘仆仆,暂且安顿,稍为接风。”
便招待众官兵,暗派人速往天台追去报讯。
阮风道:“如何还通风与他?”
狄大道:“同门一场,怎能相害?”
众官兵休息一夜,明日问起,狄大便道可能今在天台,众官兵便追将去。
过数日众官兵返来,却扑空了,扬言抄没沙仁财产。狄大拿出转让契约,上面沙仁具款皆在,众官兵知会杭州捕快,验证无误,官兵只得空回。
沙仁便来作谢狄大:“若非师兄义气,师弟此命休矣。不知如何报答。”
狄大道:“师兄弟间,何来许多客气。只是委屈师弟,这镇痛堂只能假挂在我名下。”
沙仁道:“身外物哪有性命重要,难得师兄成全,每月还暗里分我三成养家。”
于是沙仁三成,阮风与陆六各一成半,狄大明里七成暗则四成,合伙经营镇痛堂。
六十四、成婚
.成方往来苏杭间采办药材,这日来到杭州见封防,封防便贺喜。
成方道:“我有什么喜可贺?”
封防道:“你艳星高照,红鸾当头。”
成方道:“莫非你还看相,少取笑我。”
封防正色道:“你是不是天台人?”
成方道:“废话,你不晓得么?”
封防道:“你是不是做药行生意?”成方道:“你今天莫非中邪了?”
封防道:“你是不是往来苏杭?”成方道:“敢情你果疯了。”
封防道:“往来苏杭又做药行的天台人,年岁二十多,可不便是你。”
成方道:“是我又如何?”
封防道:“城南十里有村,有家药店掌柜是我东家亲眷,便挂着众安堂的旗号。这两日来打听一人,寻见云娘师姐,便唤我去。问起往来苏杭又做药行的天台人,年岁二十多,可不便是你。想不到你艳福不浅,他家中小女出落得美丽,指着要嫁与你。”
成方道:“果真?我又不识得她,莫非姻缘天定?”
封防道:“你试想来,前些日你是否夜间乘船,搭救一女。”
成方道:“不曾。”
封防道:“仔细想来,你恐她夜间独行,遇见歹人,便伴她到湖边坐到天亮,那女子姓沈。”
成方便犹豫道:“一时想不起了,或者有之。”
封防笑道:“你一段英雄救美却演得好,果然得着那小娘子芳心。”
成方便做恍然状。
封防便告知东家,东家立刻知会那掌柜,便将成方迎去。两下里所说有些相合,那家便广发请帖,筹办婚事。
喜日将近,那女子忽然想见新郎,家中人道:“左右两日便见着,何必性急?婚前相见不吉。”
那女子道:“暗里看一看他。”谁知暗中相看,却不是他,愤道:“本是一文雅后生,怎来了这个丑货。”
家中人便慌了,商议道:“喜帖遍发,亲眷皆来,这一下笑话大了,丢不起人。”
家中却有后母生的小妹,方过十三,容貌却又一般。便有人道:“他既冒名顶替,我等也不妨偷梁换柱,将小妹嫁了便是。”后母正愁小妹难嫁,欣然允诺。
待到入了洞房,成方见新娘容貌不好,便要闹事。
那家人便后堂暂作大堂,提来审问,骂道:“你冒名骗婚,本应送官,如今嫁你小女,已经高抬,还想闹事不成。”
成方便气馁道:“不曾冒名,只是境遇类似,一时记错,或者我救的那女子是城东的。”
那家人啐道:“如今还要使滑,分明讨打。”成方连忙告饶,不敢赖婚。
那家人道:“左右往来苏州的天台人也不多,还会有谁?”
成方细想过道:“惟有师兄莫谷。”
那家人道:“于今何在?”
成方道:“原在一处,今不知所往,左右便在百草门同门处。只莫师兄已有家眷。”
那家人便寒了心,那女子独坚持道:“便嫁不得他,也须报答。”
成方婚后,那家人便命他出来寻找莫谷。
成方回得苏州,来宝通行君娘处打听,莫谷果然来过,只君娘不肯相见,又不知何去。
成方无奈,只得在苏杭间打听,却也怪了,竟无音讯。
岳家人追迫甚紧,便君娘也唯恐有事紧紧追问,成方苦不堪言。
这日又往杭州,搭乘了船只,却见船头挂着巨蟹帮的旗帜。成方吓得哆嗦,便要返回。
船家笑道:“怕怎的,我又不是贼船。”
成方道:“如何挂这旗帜,好骇人。”
船家笑道:“如此便好。”相对道:“帮主英明。”
中途遇见同挂旗帜的船,船家便相互问好:“何日回总舵,代为拜见帮主。”
这船家道:“将客人送到杭州便回总舵。”
那船家便道:“好生学习,说不得帮主便会传你五花拳。”
成方听者有心,便问道:“你们帮主会用五花拳?”
船家道:“你也晓得此拳?”
成方但问:“敢问你们帮主尊姓大名?”
船家皆道:“不晓得。”
成方心道还会不晓得,分明不愿相告,道:“不知你们帮主样貌如何?”
船家便道:“关你何事?”
成方道:“怕是同门师兄弟,所以打问。”
船家便道:“帮主从来不讲姓名来历,你真想见?”
成方便道:“请代为引见。”
船家道:“我帮主不愿见外人。”
成方道:“我不是外人。既然用五花拳,便应是我同门。”
船家道:“天底下同名的人多,同名的拳也不稀奇。要我等相信,你得试打一通。”
成方便立起身,果然演示与船家看,不料脚下不稳,扑通掉进运河。
六十五、更名
.沙仁到沙州一行,虽得着一个美婢,却损失一半家产,何况后患无穷。
这日与狄大相谈,恍然大悟,这“沙仁”进了“沙州”,不被人家包卷了才怪,原来是有定数的。
沙仁便决定更名,不但避祸,还可一扫晦气。如今又开始蓄发,干脆也不姓沙了,随狄大之姓,便认作狄大兄弟,排行为四,大名狄龙,平素里便唤狄四。
狄四于是不再躲藏,大摇大摆出来,镇痛堂的三成股自然也就明了,人唤狄大大狄老板,狄四便是小狄老板。
狄大本来便在北药上有优势,此次狄四阮风又大批采购,一时之间杭州一带北药价格下跌。
金三心中便道:“如此一来,我百药门却要遭他小小百草门压一头,是可忍孰不可忍。”便到扬州寻孙四张十八商议。
孙四张十八正为断了杭州生意犯愁。
金三道:“狄大等垄断部分货源,操纵物价,加上所聘郎中也不少,着实害我不浅。如今我制药成本增加两成,售价却被压低一成。”
孙四道:“金师兄成药毛利厚,便算如此,也还有四成利。我等生药价格起伏不定,如今价格倒悬的都有。”
金三道:“二位师兄弟怎晓得我的苦处,我用人多开支大,如今能持平已经是大幸了。”
三人便道:“如今不仅是我三人,而是我百药门之事,便须联络同门,共同抗衡。”
哪知联络诸多同门,大家既不在江浙做生意,便没有兴趣,找了种种理由推辞。三人大骂同门不仗义,合三人之力打败狄大等虽然可以,自家也要大受损失,便转想别途。
张十八道:“当初赵五烧我货船,着实让我好久才恢复元气,如今何不效仿?”
孙四摇头道:“只怕不妥,如今他又不用船运,干脆烧店。”
金三忙道:“使不得。这等犯法之事还是莫做。一者要烧仓库,潜进去不容易;二者便算烧得,那百草门有些功夫,怕跑不得。当初赵五也曾要烧平安堂,却被狄大莫谷打退了,我虽未亲见,次日听孙先生徐先生讲起,确实有些厉害。三者便算侥幸得手,万一留点蛛丝马迹,官府也要追查。”
孙四道:“照这样讲便无可奈何了?”
金三道:“如此我便去寻孙先生出些主意。”
金三便去寻孙先生,孙先生正在著书,照例大讲一番道理。谈到金三之事,孙先生分析道:“双方如今皆无外援,地势于你不利。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你如今实力大约有他几倍?”
金三思索道:“合孙四张十八之力,七八倍总有之,但孙张生意主要在徐扬一带,怕不能全力对付杭州。能抽调杭州的财力估算也就是二三倍于他。”
孙先生道:“那最好便要分他,一种离间,一种纳叛,也就是挖角。”
金三道:“如此却难,如今镇痛堂四人合办,皆有股息,且属百草门同门。”
孙先生思虑再三,闭目良久道:“莫谷曾是我属下,百草门自然要寻他帮助,虽然他只学到我一些皮毛,但总算有些师徒情份。我虽然胜他不难,但师父打徒弟,胜了也无光。这件事我是不好插手了。”
金三无奈只得离去,孙四张十八见孙先生也不出手,便纷纷打了退堂鼓。
金三心中无奈,盘算如此苦苦维持终究不长久。路过苏州,便邀宋九见面,听闻莫谷不见踪迹,金三又寻思:“莫谷的鬼主意还是有些的,如今却无需忌惮。”只是自己的资本有限,也不愿与狄大等斗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
宋九心思活络,见金三面有愁色,便询问究竟,道:“胡掌柜财力雄厚,不妨与他合议?”
金三也便愿意,和胡掌柜相谈甚欢,胡掌柜便注若干现银与金三,占股三成半,只是金三所制成药要挂正气堂名号。
正气堂名气已颇响亮,金三如何不愿,当下便回杭州筹办。
宋九介绍有功,自然更得胡掌柜信任,便兼管正气堂与金三合作事宜,名义上便是正气堂杭州的掌柜。如此便可经常回杭州,照顾家小。
金三便集合下属,宣示更名,每位郎中座台前搭一白布,上书“苏州正气堂,济世可安邦。丸散膏丹剂,江南名药王。”
众人见了,无不一惊,纷纷道:“好响的名气,好大的口气。”偏生主顾便认这个,便比原先价高一点也不计较,金三生意便见起色。
六十六、夺位
.船进江南小村,夕阳西照,成方远远便见莫谷正带着几名船家练拳。
这小船靠岸,两名船家忙不迭赶过去道:“有位少年一定要来见帮主。”
莫谷皱眉道:“不是不允许唤我帮主么?”抬眼望见成方,更是烦恼心生,走上来迎接成方入内。
成方笑道:“莫师兄做了帮主,却教师弟好找。”
莫谷叹道:“此事好生烦恼。”那日见众船家苦苦不舍,心道:“果然不允,只怕将来这些人真做贼了。”便约法三章,定下规矩戒律,这才答应。莫谷便教些防身的拳术,分配职位,心道等成气候便离去,不肯吐露姓名来历,将帮主之位虚挂,不肯就任。至于大挂旗帜,起名巨蟹,皆是为了一鸣惊人,使其他帮会轻易不敢侵犯,免生冲突。
怎奈众船家一心认定他便是帮主。如今成方寻来,身份也瞒不得了。
成方道:“师兄行侠仗义,却让师弟钻了套去。”因将沈家招婚事说明。
莫谷自然不肯去,道:“不过是两名船家嘴巴轻薄,不是大事。我在此地,只是暂留,权宜之地,师弟莫向他人讲去。”
王七刘二便在身旁,笑道:“你还需谢我这两位大媒。”沈家家境殷富,成方却也满意,果然来谢,却教王七刘二脸面有些发臊。
成方道:“还请师兄向沈家一行,不然师弟如何交代。”
莫谷踌躇道:“如此你但知会你云娘师姐,我这里与她一封书信。”又叮嘱道:“我在此地,只教授一些防身功夫,不敢牵扯百草门。时机成熟,便要离去。”
几名船家立即拜倒:“恳请帮主留下。”
莫谷皱眉道:“第一我不是帮主,第二我自有门派,第三我无意立身江湖。你等再相逼,我即刻离去。”
众船家便不言语。却又有一名船家入门来道:“有位少年一定要见帮主。”
莫谷只有苦笑,不知又是哪一位师兄弟。
出得门来,却是一位不相识的带刀少年。
莫谷道:“少年有何事相寻?”
那少年年纪约十七八岁,慨然道:“我来挑战帮主。”
莫谷道:“巨蟹帮与少年有何过节?”
那少年道:“并无过节,我闯荡江湖,要来挑战帮主,如果我胜了,便要夺了你这帮主之位。”
莫谷心道怎生还有这等事情,便道:“此处帮主之位确实空缺,等待择贤而立。”
众船家不依道:“您便是帮主。”
那少年哈哈大笑道:“原来是个胆小鬼,听见康某挑战,连帮主也不敢承认。”
众船家无不愤慨。莫谷道:“在下并非胆小,只是无心其位。”
那少年哈哈笑道:“如此便是将帮主之位送与我了。”
莫谷道:“这帮主之位定要选一贤德者方能担当,少侠若有心此位,也须经过考验。”
那少年道:“是你做缩头乌龟,不敢应战。”
众船家愤然,王七便来与那少年相斗,不过两三招便被打翻在地。稍有功夫的赵六上前,斗了数招,那少年吼一声,竟将赵六砍伤。
莫谷也愤然道:“你这少年,居然出手伤人。”
那少年鄙夷道:“果然是一群饭桶。你这帮主还不敢应战么?”
莫谷道:“习武所为何来?你先向这位兄弟道歉。”
那少年冷笑道:“你若胜我,便是下跪唤爷也可以。胜不得我,你便唤我爷爷。”
莫谷道:“欺人太甚。”上前相斗,总归空手对兵刃,束手束脚。
那少年却招招使狠,恨不得一刀砍翻莫谷。
莫谷拳路一变,反而变慢。
那少年呼道:“你找死。”一刀照莫谷右臂用力砍来。
莫谷忽然一侧身,右手一翻,压住刀背,向前一带,那少年便不由自己向前冲去。
莫谷右脚一勾,左手一掌击在那少年背心。这便是国老拳的招数。
那少年便飞出两丈,扑翻在地。众船家与成方一片欢呼。
那少年起身过来向莫谷跪下道:“如今已败,任凭处罚。”
莫谷道:“你只向这位兄弟道歉便是。”
那少年便道:“他是我手下败将,我只跪你。”向莫谷一拜,起身道:“如今我胜不得你,他日一定还来挑战。”扭头便去。
莫谷道:“且慢。”
那少年道:“还要如何?”
莫谷道:“只想问你一句,倘若你做了帮主,准备如何行事。”
那少年愤道:“何必取笑。”
莫谷道:“只是假设。”
那少年便道:“若我为帮主,一定要让巨蟹帮成为江南第一大帮,扬名天下。”
莫谷道:“如何才能做到?”
那少年道:“将周围的小帮派全部打败。”
莫谷默然,然后道:“你走吧。”
六十七、博棋
.狄大等人正在下宝应象棋。狄大弈棋稍逊,下象棋却胜过众师弟。
狄大道:“当初莫谷曾道可与李路合做成药,如今正是时候。”
狄四道:“此乃长久之计,不过短期么,却不必如此大费功夫。”
三人问他有何妙计,狄四道:“莫师兄如今是巨蟹帮主,这苏杭之间往来的船只有二三十条挂着巨蟹帮的旗号。只要莫师兄一声令下,封锁了正气堂的水路。它靠陆路运输,便有许多不便,一次运量有限,费用又高,也不安全,稍稍再吓它一吓,嘿嘿。”成方嘴巴不牢,莫谷再三叮嘱,他还是将莫谷的行踪透漏给了同门师兄弟。
阮风陆六叫好道:“好计策,打压对手便是抬高自己。何况是四两拨千斤。”
狄大道:“只怕莫二不肯。”
狄四道:“自然不能让莫师兄白做,我等每年可与巨蟹帮若干资助,往来运河的货运自然也全部交与巨蟹帮。”
阮风也认为可行。
狄大道:“四弟这你便不了解莫二。他方从正气堂出来,断不会对付正气堂。”
狄四道:“难不成我等与他同门的情义还比不过他与正气堂的交情?”
狄大摇头道:“这倒不是,只其中还碍着他那位不知算不算夫人的面子,这就难说得很了。”
阮风嘿嘿笑道:“原以为莫师兄是重情义,原来是重色轻友。”
狄大点头道:“莫二这家伙被桐柏宫那些道士给蛊惑了,怎会懂得我佛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高深道理。”
狄四道:“金三与众安堂总店及各分店交情不浅,每每我店的郎中与金三郎中有些冲突,掌柜总是偏向与他。大哥与云娘师姐讲讲去,选几家店将金三郎中轰出去。”
狄大笑道:“四弟总是想着釜底抽薪之计,好便是好,只是那云娘与莫二一般皆是个痴人,这种事断不做的。”
狄四道:“这同门之间皆不能相助,岂不是着人家笑话。”
狄大道:“论起来我百草门的弟子各有所长,莫二运筹有术,四弟行事利落,阮师弟善与人沟通,陆师弟善制药,云娘有众安堂的根基,再加上新师弟们隔三五年不断出山,如果能齐心合力,自然可成大事。”
阮风道:“好一盘象棋,我等便是士象车马,狄师兄便是将,听说牛僧儒相公加了砲,却不知怎样用。只是如今合力却难。”
狄四道:“刘师兄在杭州时,请他做药商会名誉会长,怎奈他不肯,如今药商会却名存实亡。”
狄大道:“终归借人之力不好用,怎生将自家力道聚拢便好。”沉沉思虑。
狄四道:“莫师兄便算自己不愿意对付正气堂,难道他下面那些弟兄还会与银子有仇不成?看来急着明讲是不成的。我再作一计。”
众人笑道:“莫不成还是釜底抽薪?”
狄四道:“我等先将货托与他运,将来下面弟兄都需倚仗我等的生意,到时弟兄们都与我等有了交情,莫师兄也就不好拒绝了。”
狄大笑道:“便算再出数计,终究还是釜底抽薪一招。如今却抽到莫二身上。”
狄四笑道:“大哥怎好这样讲,抽莫师兄的底,莫师兄不剥我的皮,大哥也要剥了。如今能为巨蟹帮带去生意,是为莫师兄招揽人心,巩固位置。”
狄大笑道:“这样讲来确实不错。”阮风陆六皆无异议。
狄四便来寻见莫谷,托他运货。莫谷不愿自己陷足江湖,作生意自然是愿意的,便接了下来。
狄四欣欣然以为得计,临别时见码头上船中载着正气堂的货物,便询问莫谷。
莫谷道:“成师弟寻巨蟹帮为正气堂往来苏杭送货。”
狄四心中不知是甚么滋味,回到杭州与三人商议:“没想到成方这小子添乱。”
狄大却道:“这却未必不是好事。”对阮风道:“待得成师弟再来杭州,便约见他。”
正气堂苏杭之间运货多是成方与柳三押运。成方来杭,阮风便约他与狄大等见面,狄大好好招待。
阮风便也有些不解:“师兄莫非还要与正气堂金三和气?”
狄大道:“师弟但看勿语。”和成方东拉西扯,成方见师兄如此招待,自然感激不尽。
成方嘴巴本就不牢,狄大言语间便将正气堂的一些动静察探明白。
成方去后。狄大将象棋取来,在车旁边加上砲,教导三人如何用砲,道:“我在成德,彼处人已多用砲。”
三人道:“这砲也奇怪,走着直线,却要隔子吃子。”
狄大道:“南方多水,打仗有水军。北方却不同,重用骑兵,如今攻城用石砲却多,抛石可打到城楼上,端得厉害。成方既是我等同门,岂不是大好一个不使钱的间谍。阮师弟不知砲怎样用,这岂不是一门隔山打牛的好砲。”
三人大笑道:“师兄高明。”
六十八、行医
.徐先生果然在城中一隅开了一间花柳专科,莫看地偏,偏便有偏的好处,谁道商家一定要选热闹的市口。
这主顾也不知从何来的消息,徐先生开张半月无人问津,一旦来了主顾,便日日不断。
徐先生心道:“我只拿出当年自家看诊的一张医方,不想用在旁人身上还是有效的。甚么医道艰深,看来也不难的。”
闲来看看医术,就书中再抄几个药方,切脉不准,晓得大概便是,总之多问几句不就了事。
这日来得一位公子,顺带两位小厮。那公子也不通名,只伸臂着徐先生诊脉。
徐先生自然见怪不怪,来此地者怎有通名的,便通了名也不见得是真名。当下作势诊脉,寻问几句,终归是花柳之疾,便提出几付按素常方子早已包好的药去。
那公子抛下一锭银子,徐先生大喜,这些银子配十几副药也足够了,这花柳科郎中就是与常科大大不同,别科在药中动足心思抠银子,哪比如今,这诊金不知高出药费几倍。
那公子取了药,便径朝众安堂总店走去。
到众安堂,三人不走大堂,着边门便进去,径入内宅。那公子吩咐两名小厮去,自家入内坐定,原来竟是众安堂的少东家,便是云娘丈夫。
云娘见他进来,便起身到仓库去了。
那公子居然安心在家呆得三日,按时敷药。云娘看在眼中,只作不见。三日过后,那公子自觉效果不佳,便来寻徐先生。
徐先生道:“公子这病有些年头,所以一时效果不著也是寻常。”便又诊脉,再取几副药来道:“还不见好转,不收费用。”
那公子再耐性敷用几日,虽然疼痛,果然有些效用,下面便有些干。
那公子大喜,来谢过徐先生,便又玩乐去了。
过得半月,病情又起,却比前次还重,出门也不大方便。
云娘无奈,便按莫谷给的方子与他内外施用。那方子甚细,何种情形如何加减详注明白,初时确不大起效,五六日后便起效甚速,再将养十数日,便近痊愈。
那公子问起云娘药方来历,云娘若只讲从百草门学来的便也罢了,一时不合讲是从一位师兄处讨来的。
那公子大怒道:“你这贱人,竟将丈夫的隐疾告诉野男人。”一把将药方夺来扯得粉碎,要来打云娘。
云娘冷笑道:“打便由你,只看你如何向公婆交待。”
那公子便不敢动手,反向云娘赔不是。
云娘便劝告他,莫再去花柳之地。那公子初时也听了,在家与歌妓宴乐,过不得两个月,耐不住,竟又去了。
这日来到徐先生处,使两名小厮着实一顿好打。
徐先生道:“我药分明已经有效,只不过功劳尽被人抢了去。”
那公子也有些半信半疑,便饶他不再打。
那公子便依然故我,半年后又染病,向云娘讨方子。
云娘已然心如寒冰,冷笑道:“药方被你撕碎,我又去哪里与你。”
那公子道:“再向你师兄讨去。”
云娘冷笑道:“如今你便不顾脸面了。只我那师兄是江湖人物,如今也不知身在何处。”
那公子便又来寻徐先生。
徐先生思量这次需得见效快些,便将其中南星大黄黄柏剂量加重。
那公子回去照方敷用,过了两日下面又黑又亮,竟中了毒,直痛得翻天覆地。寻来名医相看,命虽保全,却成了残疾,莫说再寻花问柳,便连吃饭的力气也剩不多了。
那公子便欲寻人来打死徐先生,反被家中人痛骂一顿。又气又悔,镇日趴在榻上,眼见一日不如一日。
东家见儿子病重,又无子嗣,只怕香火要断,便雇船启程,沿运河一路向京城去,沿途寻求名医。
云娘再恨丈夫,也终不能绝情,托成方向莫谷讨药方。
成方果然将药方送来,转付莫谷来信中道:“如今已非治隐疾了,乃是要续命调理。柳泌山洞中并无这类药方,再道人已极衰弱,下药分量要拿捏极准,不是谁人拿一张药方便可。”
云娘泣道:“如今只有听天由命了。”
成方道:“京城名医如云,师姐可请安心。”
云娘叹口气,问道:“莫谷与那杜君娘可还是如此么,怎不答应沈家。”
成方道:“天晓得,沈家那个姐姐如花似玉,越长越美了,莫师兄真是有福不享。再看看我那内子。唉。”
云娘笑道:“女大十八变,沈家小妹子还早着呢,说不得比大妹子还会美。”
成方道:“除非老天不睁眼。”
六十九、客座
莫谷欲回天台,狄大便相与同路,提起要莫谷来主持运筹。
莫谷道:“我本欲选个人来接管巨蟹帮,一时还没有合适人选。这些人讲怕是哪日又有甚么人来挑战,坚决不肯放我走。”
狄大笑道:“好好的帮主为何不好好去做?”
莫谷道:“只挂了个门派的旗号,便有人来上门挑战。真要入了武林,还不是镇日你打我杀,只怕不是我该在的地方。”
狄大笑道:“难不成你这蘑菇性情便适合做生意?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么。”
莫谷叹道:“我如今已经觉得身不由己了。”
到得百草门,掌门甘草笑道:“你自立帮会,本门也不阻拦,不过传授武功却要谨慎。”
莫谷道:“弟子只教授一些防身的粗浅功夫,本门的功夫不敢传授。”
甘草叹道:“武功也是一门学问,发扬光大本来也是好事,只是万一卷入武林纷争,就不是本门之幸了。”
甘遂笑道:“李路师弟不是有过五关的办法么。”
狄大莫谷听后笑道:“好个毒藜芦,分明是告诉师父,我等皆不合适,唯有你才应是师父的弟子。”
李路便在一侧,嘿嘿笑道:“客气客气。”
甘草抚摸胡须道:“本门弟子并不多,又大多在江浙,既为同门又为同行,相互之间应与旁人不同。”
狄大道:“正是正是。”
甘草道:“狄大莫谷是苏杭一带最长的弟子了,如今一做老板一做帮主,诸位师弟便要你们照应。”
狄大道:“大家最好定期相见。如需开销,寻我镇痛堂便是。”
甘草道:“莫谷认为如何?”
莫谷道:“师父吩咐的是。杭州师兄弟最多,不若建一分堂,至于用度,可招取一些年幼的子弟,先教习一些医药书籍,待年长些送进天台来。”
甘草道:“主意却也不错。”
狄大便道:“地点好选,便在我镇痛堂后院辟两间便是。”向莫谷笑道:“莫二不好好做帮主,是不是想做先生。”
李路嘿嘿笑道:“莫谷早便是先生了。”
莫谷道:“果然建一分堂,我便离了巨蟹帮,来此教习徒弟。”
狄大最希望莫谷过来,便道声好。
李路嘿嘿笑道:“你便省省心,那些帮众由得你离去?”
莫谷道:“如今接了几处生意,在苏杭一带便算有了根基。我便公开招募帮主,还怕无人来做?”
李路笑道:“最好最好,搭个擂台,比武决胜,打他个天翻地覆。最好再立生死状,缺胳膊短腿,各自认命。”
莫谷忙道:“再休讲也。”烦恼不已道:“以我这性情怎能安坐这帮主位置。”
李路道:“天下动荡,各处藩镇蠢蠢欲动,隔三差五便要打几仗。江南又能太平多少日子?你不如安生经营帮会,说不得将来还有大用处。”
莫谷道:“便算我肯坐这位置,只怕哪日不是被外人掀了,便是被自家人掀了。”对甘草道:“弟子武功低微,又无手段,做帮主实在不是料子。漕帮虎视眈眈,再加江南一带原先的帮会,哪里应付得来?不如请将巨蟹帮归在百草门下,由师父您老人家出任帮主。”
甘草摇头笑道:“你要将师父拖下水么?”
莫谷叹口气。李路拍他肩道:“休多担心,我来助你。”
莫谷道:“你我功夫相当,怎对付得了武林高手。”
李路笑道:“斗智不斗力,小号毒郎中还是有些用途的。我便将‘毒药’大旗高高挂起,甚么武林高手,还不怕被吓得远避三万里。你便在帮中替我安排一个长老的位置便是。”嘿嘿笑道,“一天不需出工,便白得一个长老做做。”
甘草大笑道:“我江南百草门,被你要折腾成毒药门了。”
李路笑道:“我与莫谷不同,他专好温补调理,我偏好以毒攻毒。时下这风气,只怕我还有效些。”
甘草点头道:“如此也好,你二人我还相信,不会做违背门规之事。莫谷,你且多留几日。”
狄大道:“我便先回杭州筹备分堂,也先为莫二留一位置,你还做你的帮主,偶尔来过过先生的瘾便是,名作客座教授。”
莫谷道:“教育最是大事,怎好用来过瘾。我自然用心授徒,至于做帮主,倒可作客座帮主。”对李路道:“你比我手段多,不如你来做帮主。”
李路道:“哪里哪里,我毒郎中自然要留在暗处,人家才更加感觉防不胜防。”
莫谷道:“敢情你是将我用来做挡箭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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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反串
.苏州宝通行里,君娘记过当日账册,已经初更时分。
回到屋中,清冷异常,君娘心中慵懒,和衣睡下。
梦中忽又见莫谷前来迎娶,而自身却身着男装,急着寻嫁衣却无论如何寻不见,一时哭醒。
君娘起身揽镜自照,身着男装,却是愈见清瘦,怪不得那帽子越来越戴不稳了。君娘心道:“如此夜夜惊梦,我命不久矣。”
莫谷曾两次来寻她,君娘只是不见,如今虽晓得莫谷已作了巨蟹帮主,却月余不见成方,不知莫谷近况,又不免担心起来。
早起无多事,君娘便到正气堂来。
宋九自然晓得她的来意,偏是嘿嘿笑道:“杜公子,稀客稀客,可是来看病?”
君娘只得寒暄几句,寻见成方,成方道:“莫师兄回到天台,已一月不曾回来。”
君娘道:“何等大事,居然使他放下帮中的事务不管。”心中不免有些不祥预感。
成方道:“也不晓得。狄大师兄只说是掌门人留下他了。”
君娘道:“可知原因?”
成方道:“皆不晓得,莫不是莫师兄自立帮会,犯了门规,所以要他面壁?似乎门规中无有这条目。”
君娘担心道:“会不会有别事?”
成方探过身笑道:“杜公子担心哪种事?”
君娘差一些便一巴掌扇过去,脸色绯红,好容易忍住。
成方也觉察到她是女子,便硬生生将脖子扯后些,笑道:“只怕也不会是那种事。”
君娘轻笑道:“何以见得?”
成方叹口气道:“我家阿姨那样的人品家境,他却不愿,回天台又哪里能找得这等人。”
君娘奇道:“你家阿姨原与莫兄有故?”
成方便将这一段事由讲与君娘,道:“只怕莫师兄心里还惦着杜姑娘。”
君娘脸色通红,嚅呐道:“惦她做甚。”笑道:“你家阿姨果真貌美,你何不全力说合此事。”
成方好生奇怪,哪有女子希望情郎娶别人的,着实看不懂,不知是正话反话。
君娘道:“如今我与莫兄是兄弟,自然希望他寻到一个好女子。好事若成莫忘知会我一声,也好讨杯喜酒喝。”笑嫣嫣去了,转过头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成方愣了半日方道:“这是甚么女子。”入内与宋九讲来。
宋九儿女皆已成人,却也只有摇头道:“这女子,看不懂。”
传遍了整个正气堂,众人窃窃私语:“这女子好怪,不是与莫谷已经成亲了么,却又分开。”“哪里是成亲,分明是私奔。”“按说私奔更是亲热,便算闹了别扭也断没有巴望人家成亲的。”
便有人道:“这女子一会女装一会男装,只怕有怪癖,莫先生才离去了。”
更有人道:“莫不是这个。”打个隐语,便指阴阳人。
宋九听在耳中,笑着来传话与胡掌柜。
胡掌柜斥道:“胡说八道。这孩子自小在唐掌柜家生长,出生时我便见过的,分明是个女子,只脾气怪些,便是被老杜先生宠坏了。一个女孩子,从小读书,女红都不会,更不懂得三从四德,可惜了。”
宋九便将此话搁在一旁道:“如今货运皆靠巨蟹帮,何不自己买两条船。”
胡掌柜道:“巨蟹帮不是运送得很好么。”
宋九道:“何必将银子送与别人,自家经营岂不更好。”
胡掌柜道:“自家经营,又需雇船工,还须有得力人来照应。”
宋九道:“派与宋某就是了。”
胡掌柜笑道:“聘你是来做掌柜,又不是做船夫。”
平素往来苏杭的货物皆是柳三与成方押运,宋九觉得有些不称心,便介绍了一位会些武艺的远亲来押运。
柳三不会武,自然是换掉他了。柳三不忿,便辞了工,来投奔莫谷。偏莫谷还未归来,柳三投奔不着,便回到苏州别寻一家药店做事。
宋九便做事放了胆些,与库房主事相表里,在货运上作些手脚。
成方总之是浑不管其中事的,只要宋九不难为他便是。何况二人家皆在杭州,常常同船,一路上总是海阔天空的谈话,相处比旁人近些,只正气堂的事从来不谈。
这日同船,二人又谈起君娘。
宋九道:“胡掌柜言之凿凿,我却不大明白。这女子长相不差,怎就偏好男装。”
成方道:“仔细想想也罢了。听说长安梨园中演戏,皆是男子来演女子,名为反串。世事无奇不有,有男子敷粉描红的,这女子不是还有花木兰女扮男装从军的么。”
宋九道:“花木兰代父从军,那是大孝大义,不违反三纲五常的。这君娘却是违抗父命,把老先生气回了老家,这怎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