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换代
.金三与多位掌柜共座。
金三道:“如今赵五认罪,杭州药行再无霸王,金三愿与众位掌柜共利共荣。”
一位掌柜道:“金主事,我等看你面子,已经做起了平安堂的成药。好容易有些回头客,你却要做别家的,却有些难。”
扬州平安堂撤销,金三无处可去,回到杭州,便在宋九处又做起主事,却是柜台仓库一人担当。
当初扬州撤时,余留的成药不少,退回货仓。只时间长些,金三便低价取了,转手与几位药店掌柜,较之平安堂自己价低一成上柜卖,着实抢去平安堂不少生意。
如今金三不知从何处购得一批别家的成药,要进各店。
眼见各店为难,金三道:“诸位掌柜,金三做生意历来公平,断无损人利己招数,不但供价低,还要派郎中为各店驱使。此外我愿每月交与各店五钱银子,以为郎中占位费用。”
众掌柜一阵私语:“每月五钱,这却不错。他自己派郎中来做生意,店中又得利差,又得现银,何乐不为?”
“金主事聪明人,自然不会做亏本买卖。倘若他自己开店,赁一处好门面只怕一月十两也做不得多少生意。”
“那是自然,我等老店皆开了二十年朝上,全是大店,老主顾多。”
“这样讲却便宜了那小沙掌柜,在我店派了数月郎中,赶明日也向他收取费用。”
众安堂总店来的是李主事,便道:“我百年老店也是五钱打发?”
金三便赶来道:“哪里哪里,众安堂总店自然不同,八钱如何?”悄悄将五两银子塞与。
李主事道:“八钱却也公平。”
众掌柜点头道:“金主事何等精明。”
李主事笑道:“金主事离了平安堂,自立门户,便成金老板了。”
自此众掌柜便改了口。
金三所选的成药却与平安堂的大同小异,如此平安堂更是入不敷出,难以为继。
宋九只得向金三问计,金三便劝他干脆关了平安堂,将成药进得各店代卖。
平安堂成药究竟有得名气,各店却也愿进,只每店向宋九收取三两银子,名为上柜费。宋九便买了几辆车马,亲自带着往来杭州与徐州之间,载人运药,两不耽误。
从前一辆车马,孙先生便称其做过老板,如今有了车队,则更加是老板了。
只徐先生没处可去,大小做过掌柜,再回乡下教私塾却是不肯了。做过一场大店掌柜,总还挣得一些银子,眼见如今药店却好熟悉了,便在原先平安堂不远处盘得一间小门面,聘了先前两名小伙计,做起了生药。
杭州城药行一下子便多出三位老板。
药商会自赵五倒后,无人负责,许久不开会,早已名存实亡。
沙仁便有意恢复,联络各掌柜道:“行有行规,有个商会终究不差。”
众掌柜却不热心,道:“赵五去了,莫非再得一个霸王不成?”
沙仁道:“非也。赵五是行商,与我等利益原不相同,只今唯请各药店入会,今后便可共进退也。”
众掌柜道:“小沙掌柜欲为会长乎?”
沙仁道:“在下何德何能,怎会觊觎此位,只想推荐一人来。”
众掌柜道:“还有何人?”
沙仁道:“县尉大人本是我行中人,如今扳倒赵五,对诸位恩莫大焉。诸位何不恳请大人出任会长,经常相聚,今后也好有个官家靠山。想大人清正,又不会索取好处,只是大家自愿感激,给他一个名誉罢了。三年任满,大人一定高升别处,怎会在意这里的蝇头小利,只怕到时诸位想寻个靠山还没那么便当。”
众掌柜道:“好便好,只怕大人未必便肯。”
沙仁道:“在下好歹也是大人的师弟,只有毛遂自荐,去劝请大人了。”
金娘那日见得刘寄奴来,晓得他要抓赵五报仇,病当时便好得大半。其后没数日便大好了,总道刘寄奴为她舍身报仇,情愿要嫁去为妾。
她是大姐,银娘李路无从相劝,更管不得。
刘寄奴家有富贵妻子,哪敢作主?又不敢得罪李路莫古,唯恐长生不老药方事泄,便不敢拒绝。左右为难,只道回家与妻子商议。
金娘有了指望,便欣欣然回天台好生养病。
沙仁为着当日一言不慎,激疯了金娘,心下不安。倘若金娘果真嫁了刘寄奴,说不得哪日想起自己来,可要糟糕。
沙仁便想借此机会,将药商会长的名誉献与刘寄奴。
四十一、缴费
.这日阮风来得众安堂总店后库寻封防。封防笑道:“怎得是你这厮来,沙师兄沙老板只今好大架子,众安堂也不亲来也。”
阮风道:“却不凑巧,沙师兄回天台去了。”
封防嘿嘿笑道:“却是看他那孩儿去了?”
阮风点点头,将嘴巴凑向封防耳边。
封防赶忙推开道:“好恶心,甚等话不能好好讲?”
阮风低声道:“沙师兄这次回天台,却还有别事。是为了刘师兄和金娘师姐之事。”
封防也来了劲:“这么讲这事是成了?”
阮风瘪着嘴摇摇头:“难也,你想刘师兄纳一美妾自然是心中所愿,何况还是旧好,只是家中娇妻肯不肯?人家又是刺史家千金小姐,万一河东狮吼,刘师兄可就麻烦大了。所以如今八成还是拖延。”讲着讲着嘴巴又凑将上去。
封防一把推开:“再凑将来小心巴掌伺候。”
阮风不以为忤,笑道:“难为沙师兄,不知怎生传话。”
封防道:“沙仁何等精怪,播弄其间还不是如鱼得水?”
阮风道:“这等讲我老板坏话,小心我告诉与他。”
封防道:“何等老板便是何等伙计,真正不假。”
阮风笑道:“莫非你随了云娘师姐的性子?这却也是,不然云娘师姐何以偏偏选了你到众安堂。”
封防得意道:“自然是因我学业好。”
阮风道:“少来,大家朝夕相处多年,谁不晓得谁。也不过出师那日偏巧你撞了大运,生药考得多些,若是考较制剂,只怕你还不及我。若考较武功,你就更不济事了,至多也就学学臧师叔。”比划两招红花拳,偏又故意软绵无力,扭腰做女人状,嘲笑封防道:“我这红花拳耍得如何,封‘师妹’,指点两招。”
封防笑着一脚踢去,果然是红花拳中招式。
阮风也不躲,吃他一脚,晓得没什么力道。
封防嘿嘿笑道:“大家做生意过生活,要的是挣银两,要武功做甚么,你不看掌门人的武功也就是用来下下棋罢了。”
阮风摇头道:“不然不然,你看刘师兄还不是靠了武举出身,如今官做的且风光。”
封防道:“刘师兄那是靠了泰山之力。论武功只怕甘师兄莫师兄都在他之上,只人家长得俊俏,若生成你这副尊容,别说刺史千金,只怕花船上的姑娘也看不上。”
阮风啐道:“好个封二,这般咒我,小心吃打。我阮风怎的,难不成比沙和尚还难看?”
封防大笑道:“如今且是你讲沙师兄坏话。”
阮风晓得上当了,悻悻道:“还不是被你这厮引起。”
封防笑道:“好了,闲话少提,今日所为何来?”
阮风一拍脸颊:“你看我将正事忘了。你众安堂庙门高了,如今却要来讨甚么郎中的占位费用。沙师兄遣我来寻云娘师姐,烦她打个招呼,能免则免吧。”
封防道:“既如此,师姐便在旁边细贵库里,你可便去相寻。”
阮风陪笑道:“云娘师姐面子大,我平素又不与她相熟,这不便来请你相帮。”
封防作色道:“在下面子小,好相请。”
阮风嘿嘿笑道:“少来这套,帮是不帮。”又将嘴凑将来准备低语。
封防拿他也无可奈何,只得道:“好好好,拿你无法。我便带你去寻师姐,不过话先讲明,我只带路,其余一概不管。”
阮风喜道:“由得。”
云娘便在其他库中盘验,边忙边道:“柜台上的事情我也管不得,便由封师弟伴着去寻李主事,让他依着规矩,能帮就帮吧。”
阮风忙谢一声,与封防来寻得李主事。
李主事心中不悦,无奈少夫人的面子是要给的,便道:“如今店中有规矩,我也不好便免了,只能当作别家分店一般,收你五钱一月,再不能少的。”
阮风心中有底,等的便是这句话,赶忙谢过去了。
李主事低声骂道:“扯大旗做虎皮,要是百草门每个都这么着,我喝西北风去?”
却见阮风又弯了回来,李主事寒着脸道:“又有何事?”
阮风陪笑道:“适才封防在此,多不方便,如今有劳主事,哪能无动于衷。”取出二两银子塞与李主事,“在下职位低微,只有这些须权限,还望主事不嫌弃。”
李主事见二两银子虽说少些,总是强过没有,笑道:“不想小兄弟却是懂事的,好说好说,今后有事只管来寻我便是。”一挥袖,银子便不见也。
四十二、采钱
.沙仁近来忙碌,杭州城中生意便多由阮风照料。
有了众安堂总店五钱银子的标准参照,阮风便与各分店多议定了二或三钱银子一月的郎中占位费用。至于其余小店,原本生意不佳,还靠着沙仁的郎中做事,自然没道理收费了。如此一来,比之金三,一月便省却十数两银子。
阮风此事做得漂亮,沙仁更加放心交他行事。
这日与成方在一处小茶楼小坐,便是当初进广和堂的那位,如今却到了姑苏正气堂。
阮风总是要嘴巴凑上去的,成方早有防范,对面而坐,谅他脖子再长也探不过来。果然阮风总觉得浑身不得劲,一时也没明白为何如此,似乎讲话也不从容,平白矮的三分气。
寒暄几句后,阮风道:“小成到了苏州,又是莫师兄手下做事,自然是如鱼得水吧。”
成方笑道:“莫师兄为人,莫说照顾同门,只比旁人还需做得多些。再道莫师兄主运筹,我做采办,原也关照不着。”
阮风道:“好没心肝,若非莫师兄带你到苏州,如今你尚在广和堂里磨药,挣你的五钱一月。”
成方眼睛一转:“自然要感激莫师兄了。”
阮风道:“言不由衷啊。与我讲一讲,正气堂究竟怎生运筹。”
成方嘿嘿笑道:“若想学,自己投靠莫师兄去。”
阮风笑道:“少来。”
成方笑道:“若论莫师兄确实有些门道。这杭州可以车马游街,姑苏尽是水桥,自然不成。莫师兄便在元宵夜在河上游大放纸船灯,顺水漂得满城皆是,一下子便将正气丸做得满城皆知。”
阮风道:“果然善用天时地利。”
成方笑道:“如今是夏日,正须服用正气丸,只天气炎热,人便不愿出门。莫师兄使人在湖中荷叶下挂置许多铜钱,召示随人摇船采摘,归为己有,先与参与者预服正气丸,若有中暑者由正气堂负责,果然轰动一时。”
阮风点头道:“沙师兄讲过蛾趋光,人趋利,便是运筹之术,果然不假。”
成方摇头道:“没有如此简单,人趋利是不假的,若大家取了铜钱便去了,岂不是亏大了。”
阮风道:“不是归为己有么,莫非其中有诈?原来你正气堂一些也不正气。”
成方笑道:“你这厮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铜钱自然归采摘者所有,只是这人需遴选,现在虽说太平,但聚众喧闹,官府是不许的。除却社火,平素怎能如此喧闹。”
看阮风一脸茫然,成方笑道:“便讲与你听,莫师兄此次却是邀集了官府名流,办的是采莲会,将人分作三批。名流书生那是赛诗,采摘者采得多少铜钱,便要至少做多少字的诗,又须过得刺史大人与各位评审的认可方能取走铜钱,这些书生说是采钱,其实不如说是钓名。”
阮风道:“这书生们玩乐,有几多人看?”
成方道:“不是三批么。另一批是女子,男女总不能混杂吧,何况女子采莲,别有韵味,红袖翠钿水中央,清荷莲子杂衣香。那叫美啊,呲呲。”
阮风便也有些流口水:“女子又比甚么?”
成方道:“自然比女红。须将自己的绣品交评审通过方能取钱。”
阮风点头道:“有道理。”
成方讥道:“哪个需要你点评。余下的方是百姓,也不用考什么,谁采得多就是谁的,那叫乱呐,划船的一二十个,倒有七八十个下水的。”
阮风道:“这就成了?”
成方道:“其实这也有比较,比的便是划船水性和力气。”
阮风隔座探过来道:“如此一来,使耗几许?”
成方笑道:“十万只铜钱,其实不过百把两银子而已。至于宴请官府名流,使人挂钱的使耗,我倒不大晓得,正气丸当场与采摘者服用了四百多剂,夏日炎炎,竟无一人中暑气,倒是旁观者有人不适,总计使耗决不过三百两。只当月盈利便远不止此数。”
阮风琢磨道:“如此倒可建议沙师兄在杭州也搞他一搞。”
成方鄙夷道:“这是能照搬的么。我等胡掌柜原是宝通行唐掌柜的连襟,在苏州也是有头面人物,少爷又是读书人,方请得动刺史大人州学教授,还有几位知名的游历文士,沙师兄有这能耐?再道我等做的是正气丸,而你镇痛堂做的是冬季用的镇痛膏,怎生照搬?”
阮风挠头道:“确实如此,看来这运筹之术果然不简单,经你如此一讲,我似乎若有所悟。”
成方笑道:“似乎便是若,你语句皆不通顺,何谈运筹。”
阮风瞠目结舌。
四十三、应对
.刘寄奴仰卧在葡萄架下凉榻上,闭目安神,腰腹隆起,人便更加白皙。
沙仁来的有些时候,悄悄立在远处,不敢惊动。
良久刘寄奴睁开眼道:“沙师弟请坐。”
沙仁笑着近前来:“师兄好功夫,隔的数丈远,这么轻的脚步声还能辨出人来。”
刘寄奴道:“心静则耳聪。”
沙仁四下一望,见婢仆皆不在前,便道:“师弟方从天台回来。”
刘寄奴叹口气:“内子有孕,如今送回汴梁去了。有话但讲,花金娘如何?”
沙仁道:“且大好些。师姐依旧是这样主意,只看李师兄与银娘师姐却有些不愿。”
刘寄奴无奈摇摇头,若金娘肯听李路与银娘的话却也好了。
沙仁道:“师弟这往来传话,晓得师兄的苦处,只是看情形再拖不得了。金娘师姐已几次三番要随师弟来杭州,皆被我借故推托,如今在她面前更难讲话也。至多也便两三个月光景了。”
刘寄奴大是犯难。
沙仁道:“以师弟愚见,如今夫人不在身边,师兄不若便纳了师姐,到时生米成了熟饭,大不过多哄哄夫人便是。”
刘寄奴依旧以手抚摩脸额,理不出头绪。
沙仁道:“只需夫人这关过得去,令岳估计便无多话了。”
刘寄奴叹一声气:“哪里这般容易。”
沙仁道:“莫非师兄便一直拖延下去?只怕是不成。”
刘寄奴道:“我也晓得不成,苦无良策。”
沙仁便道:“师弟却有一策,只不知可行否?”
刘寄奴一下子坐直身子:“快快讲来。”
沙仁道:“金娘师姐曾道便算作婢女也愿跟随师兄,师兄不若就此先使她进府,对夫人处只道金娘报恩为婢,明里是婢,暗里是妾,日子久了,再作长久打算。”
刘寄奴摇头道:“不妥,金娘究竟是好人家女子,怎能作婢。”
沙仁道:“又不会入贱籍,也未曾辱没了她。再道娶良人家女子是妾,收婢女做侍妾一般是妾,有多大不同?”
刘寄奴摇头道:“还是不同啊,我岂能如此相待金娘。”心道果真以婢女名义收金娘,李路莫谷还不拆了自己的骨头。
沙仁道:“师兄,成大事便须狠些心肠,再道如此也是为遂金娘师姐之愿,也是为对得起她对师兄的一片痴心。”叹口气道,“师兄啊,世间如师姐这般痴心的女子也不多,师兄你好福气。”
刘寄奴心道:“还福气呢,我躲也躲不开。”
沙仁道:“这样好女子,难道师兄肯让与旁人?”
刘寄奴一愣:“甚么旁人,有人提亲了?是甚么人!”想起金娘,又着实使人牵挂不下,如果她真嫁了旁人……刘寄奴心中一阵发酸,觉得十分难以忍受。
沙仁道:“无人提亲,师弟只是打个比方。”
刘寄奴心中七上八下,如今妻子怀孕待产,怎敢提及此事,万一泰山震怒,将自己扫地出门,前程家业尽毁了。若说放弃金娘,一者心中不愿,二者万一金娘想不开再犯了病,李路莫谷定会收拾自己,将长生药方之事抖将出来,自己就不仅仅是无家无业,只怕命也保不住了。
刘寄奴原想拖延一阵,偏偏金娘病来得快,好得也快,便是不肯与他时间。
正踌躇间,有奴仆乐颠颠跑来报告:“恭喜老爷,汴梁传来喜讯,夫人生下一位千金。”
刘寄奴登时喜气洋洋,沙仁赶忙祝贺。
奴仆道:“太老爷有意使老爷请假数日,赶回去庆贺小姐足月,然后便可与夫人同回杭州来。”
刘寄奴道:“如此也好。”取来家书看时,见小女生辰已过五日,计算路程,若走水路逆流北上,再过十几日便须动身上路。心中盘算,手头可有卷宗方便前往北方,如此便可公私两济。
沙仁道:“师兄要尽快准备行装,师弟不便打扰了。”正欲告辞,那奴仆又进来禀道:“门外有一女子要见老爷。”
刘寄奴道:“甚么样女子?若报案喊冤怎不到衙门去。”
奴仆迟疑不答。刘寄奴喝道:“怎不讲话。”
奴仆颤声道:“那女子讲是老爷的……小人不敢讲。”刘寄奴不耐烦道:“快讲。”
奴仆道:“那女子讲是老爷的二夫人。”
刘寄奴脸色白上加白:“胡说,我哪来什么二夫人?她可曾留下姓名。”
奴仆道:“小人打问了,她道姓花,打天台来。”
刘寄奴一下子跌坐在卧榻上。
四十四、估错
.苏州正气堂中,莫谷的一名下属孟克向莫谷汇报:“在下打探得清楚,柳三根本不曾到吴江,分明是与成方同往杭州游玩去了。”
莫谷摇头道:“他不过与成方同船而已,休乱猜疑。”
孟克道:“先生莫上他当,前些日在下到城西一带药店巡查,掌柜们皆道三个月也未见柳三,分明镇日偷奸使滑。”
莫谷道:“每次听他汇报皆有凭有据,怎会作假?”
孟克道:“其实下面情形大家心中皆有底,估也估得八九不离十。”
孟克与柳三皆是莫谷属下,平素若有运筹便由二人执行,其余时间便巡视各处药店。为防二人偷懒,专将苏州城中及各县药店分区,各月换岗巡视。
柳三原是胡掌柜经营南北货时伙计,正因腿脚勤快,口齿伶俐,胡掌柜方使他跟着莫谷。因此莫谷听他偷奸使滑,确实不信。
胡掌柜这时也进得门来,一脸不悦道:“听闻柳三擅往杭州去了,莫先生可曾知晓?”
莫谷道:“正议此事,想来是大家见他与成方同行误会了。”
胡掌柜道:“果真如此,便须立刻辞退,我不能忍受这等伙计。”
莫谷点头道:“这是自然,但须看他归时。到杭州来回怕不得七八日,何况再要游玩。到吴江路近,估计最晚今日午后便应回来”
胡掌柜点头道:“这也有理。”转身出了门,又回头道:“莫估错了。”
胡掌柜声音宏亮,整个正气堂上下听得明白“莫谷错了”,待的掌柜离去,不免小声议论:“胡掌柜平素对莫谷是言听计从,敬称先生,今日却一脸难看进来,临去大呼莫谷错了。莫非二人有了嫌隙?”
内里孟克正道:“先生虽平素照顾柳三,在下看他未必感激。岂像在下总是对先生心存敬仰,先生是在下的引路人,在下永远便是先生的学生。”
莫谷心知他拍马屁,只也不愿出言驳他,但道:“胡掌柜哪里可是你去通的风么?”
孟克道:“唯实不是。”
莫谷道:“一起共事,最忌相互猜忌攻讦。私传闲言,亦非君子所为。不是你所为便好。”
孟克陪笑道:“唯实不是,先生所言在下谨记。”
莫谷道:“你天资聪明,又善于人交际,本是经商之才。经商如同行江湖,当以信义为先,这无奸不商一句,我一向难以苟同。”
孟克道:“先生文武双全,本是侠义人物,自然不同于一般逐利商人。”
莫谷笑道:“何人不逐利,只是利有大小,个人心中不同罢了。”
柳三方跨进正气堂来,一路骑快马,如今胯下还是生疼。
柜台几名伙计忙伸手招他过来:“柳三,你晓不晓得,掌柜与莫先生闹别扭了。”
柳三笑道:“怎么回事体?”
那些伙计低声道:“方才掌柜一脸铁青来找莫先生,临去时大声道莫谷错了,大家听得明白。”众人点头作证。
柳三道:“可知所为何事?”心中却有几分不安。
众人撺掇道:“正须你内里去打探。”
柳三便入内来,看见孟克,二人也不搭话,只向莫谷汇报吴江药店的情形。孟克一脸讥笑,在旁听着。
莫谷待他讲罢,道:“有人传言你与成方杭州去了。”
柳三大怒:“甚么人乱嚼舌头,真正不得好死。”望一眼孟克,孟克嘿嘿一笑。
莫谷皱眉道:“是掌柜来问。”
柳三忙陪笑道:“原来是掌柜问起。”信誓旦旦道:“我分明在吴江巡查,先生不信可问成方。”
莫谷点头道:“如此便好。”笑道:“怎生一身汗臭。”
柳三道:“天气炎热,行走乡下,汗出多些,预备回来沐浴。”
孟克讥道:“船中还有烈日?”
柳三便要反唇相讥,莫谷止住。
柳三便道:“听闻掌柜与先生生了龃龉?”
莫谷奇道:“从何说起?”
柳三便将柜台上的听闻讲来。
莫谷初时也是一愣,跟着大笑:“甚么‘莫谷错了’,乃是讲估量你回来时日,‘莫估错了’,声调自是不同的。”
柳三恍然大悟。
莫谷转头对孟克笑道:“可见以讹传讹,曾子杀人一事不虚,闲言最是听不得也。柜台数人皆能一起听错,错不在耳,乃在于心。若非平素心中便喜好此种事体,怎会没有一人听真的呢。俗语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推而论之,有所思则恐便会有所闻、有所见了。”
柳三与孟克一起道:“在下谨记先生教诲。”
四十五、论礼
.狄大满满一船顺运河南下,到得苏州,莫谷与他接风,却是满船家眷,竟举家而来。
问其原因,狄大道:“我如今修炼有方,脾气大好,轻易不犯嗔戒,这你是晓得的。”
莫谷忍笑点头。
狄大道:“往常事体作的得当,家岳退了,我便作的司库,原道今年便得升迁。只那日与上司一同应酬,不合多喝了几杯,便有几分醉意。”
莫谷道:“可是醉酒撒疯闹事?”
狄大道:“哪里会如此不堪。只那客人中偏要角抵,上司晓得我功夫好,定要我上。”
莫谷笑道:“想来是输的一蹋糊涂,大大丢了上司脸面。”
着莫谷两番有意乱猜,狄大便有些怒气,一时警觉,强自忍了道:“原本那厮绝非我对手,只性情狡诈,专门躲闪,真是滑不溜手。居然一时使诈,将我绊倒。”
莫谷笑道:“如此还是你败了。”
狄大不忿道:“分明那厮使诈,我一时忿不过,便给了他一掌,正中小腹。你想我掌法如何刚烈,那厮怎受得住,登时喷出酒饭,扑翻在地,半晌方起得来。”
莫谷哈哈大笑:“原来如此,这蜜炙熊掌不是好吃的。”
门外边有人笑道:“莫兄吃熊掌时,偏想不起小弟。”那人进门,见有陌生人,不由脸一红,便是君娘。
狄大一看,见是位女扮男装的姑娘,嬉笑道:“原来小莫还有此等兄弟。”
莫谷也是一时尴尬,忙引见道:“此乃同窗狄兄狄黄殊,这位乃是杜宇贤弟。”向君娘道:“如此时节,贤弟怎有心出门,着伯父知晓,我却担待不起。”
君娘嬉笑道:“君娘自在家守,小弟自在外出,要你担待甚么。”看看桌上酒菜,“哪一道是熊掌?”
狄大嬉笑道:“这熊掌你吃不得,只与小莫吃。”
莫谷笑道:“只怕你没这能耐与我。”
君娘奇道:“熊掌还有不吃的?”
莫谷抓起狄大大掌:“此熊掌吃否?”君娘不由脸红。
狄大便道:“这上司不分好歹,居然责我,我自然不服。这厮只看我掌法厉害,也不敢公然激怒我,便在平日里刁难。我看这成德也非长久之地,便干脆辞职,来苏杭寻些营生。”
莫谷道:“早应离却,跋扈藩镇,尚敢欺凌朝廷,何况小民。只来此预备作何营生?”
狄大道:“百草门下还能做何营生。我此次有备而来,带得满船北药,寻思开个药堂。”
莫谷道:“如此虽好,只这苏杭药店已不少了,若无巨资运营,只怕也只是养家糊口,却不如兼做成药。”
狄大道:“无有药方。”
莫谷笑道:“药方不少,只需再与李路商议。”柳泌山洞中数十方子,莫谷养病多日,早将药方记得烂熟。
狄大道:“我正欲到天台师门,不妨与毒郎中议议,莫非尽是毒药?哈哈。我到得扬州,却在运河上遇见刘寄奴与金娘。”
莫谷吃一惊:“金娘与他同行?去往何处?”
狄大道:“刘寄奴道新添弄瓦,往汴梁岳家。”
莫谷皱眉道:“看情形只怕是金娘私奔而来,白居易有言礼聘为妻奔为妾,金娘这样跟去只怕无益。依我看不多久李路便会赶来,你一路留心些。”
狄大还不大了解情形,莫谷这才讲了。
君娘叹道:“这位姐姐好痴心,也算有情人终成正果了。”
莫谷道:“只怕未必,便算我等放过刘寄奴,他家中妻子泰山放得过么?”
送别狄大,莫谷对君娘道:“扬州李家子方故去一月,贤妹此刻出门恐招非议,伯父脸面上需不好看。”
君娘不悦道:“我又不曾嫁去,莫非莫兄也将我做寡妇看待?”
莫谷道:“虽然如此,两家尚未断亲,于礼你尚且算是李家妇。”
君娘忿道:“我偏不管。”直视莫谷,“我只管莫兄如何看。”
莫谷忙道:“如今人家正在居丧,贤妹总须遵礼。”
君娘忿道:“莫非我便为他一生守寡不成?”
莫谷见她愈来愈咄咄逼人,便道:“贤妹,那李家子便算从未谋面,终是有些缘分。贤妹便不论是读圣贤书人,便是常人总有恻隐之心。贤妹三思。”
君娘黯然伤心道:“吾命不济,难怪于你。”
莫谷心中也便不好受。
四十六、讲经
.杭州酒楼上,金三宴请孙先生,宋九徐先生作陪。
孙先生许久未出,许多情形便也不甚明了,金山与宋九便简约介绍。
孙先生笑道:“真正沧海桑田,一转眼三位皆成了老板。”
三人笑道:“还不是先生栽培。”
徐先生道:“听闻师兄潜心著写运筹术,如今可已成稿?”
孙先生摇头道:“此等书从不曾有人涉猎,自然不可以草草而就。”
宋九道:“自然如此,孙先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徐先生道:“师兄开创运筹之术,乃是一代宗师,以师弟看这书便要称《运筹经》。”
孙先生着他二人如此称赞,更兼酒过三巡,便觉有些飘,不免又指点一二。
若非孙先生来杭州,三人也不曾再见过面。
孙先生道:“你三人共事不短,如今又是一个开药店,一个卖成药,一个往来运输,可谓绝配,可想见平素合作愉快。我便借花献佛,祝大家继续良好合作。”
三人心中皆是尴尬一笑,举杯饮酒。
孙先生便道:“今日却缺了莫谷,不知如今在那家药店厮混。这子只有些不老成,可惜了。”
徐先生道:“如今莫谷却在苏州正气堂主运筹,且风光着。那掌柜本是经营南北货有名的胡掌柜,财大气粗,却对莫谷礼敬有加,口称先生。”
孙先生不屑道:“未曾读多少书也敢称先生,这子果然轻狂。”
金三道:“不过这莫谷运筹的确然不错,尤其办的那个采莲会令人叫绝。想不到这百草门还能出的些人物,先出了一个武举县尉,如今又出了个善运筹的。”
孙先生有些不是滋味,听徐先生介绍这采莲会情形,大家皆在杭州,总之便是道听途说。
孙先生讥道:“好好一件风雅事,怎的沾了这多铜臭。今后人读乐府,便须如此读:江南可采钱,榆荚何田田,人戏莲叶东,人戏莲叶西。成何体统。虽道运筹本是逐利事,也有个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只因他本就是江湖人,才想出这等辱没读书人的招数,亏得这苏州官吏文士也随着他斯文扫地。”
徐先生大笑。
宋九道:“孙先生真正入木三分。”
只有金三不作声,百药门与百草门同行相轻是有的,但皆是江湖门派,被读书人轻视自然心中不悦。
徐先生道:“师兄大作可否先透漏一二?也让师弟长长见识。”
孙先生笑道:“师弟是要将我腹中点墨掏去。”
徐先生道:“师兄胸中如海,师弟掏得一瓢足矣。”宋九与金三便也附议。
孙先生便道:“运筹一术,如同用兵。谋为上,战为下。是以我分权、势、谋、术四章。欲成其事,先立其权,分曹列职,三令五申,此乃首要。其次方是势。”
孙先生原不也曾想多言,此刻兴起,便滔滔而言:“势为根本,量人财物力,度天时地利,知己知彼,方可立于不败之地。”
众人点头。
孙先生道:“权势落定,便可从谋。参照先祖上《兵经》、《孙膑兵法》,兼考《鬼谷子》《太公兵法》,分谋势、谋攻、谋守,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以谋势为上。谋可变势,势可变谋。”
徐先生道:“虽然如此,衡量攻守,判断形势,亦非常人可以。”
孙先生点头道:“然也,术在其下,谋定而后动。有纵横、布阵、后勤、强攻、饵诱、砺器、用间、固守、打援、分割、穿插、偷袭、预备、示露等等诸术。总而论之,权如首,势如足,谋如胸腹,术如手。”
宋九听得头痛,只知点头。
徐先生问道:“何为示露?”
孙先生道:“示强、示弱、示战、示和、布告、传檄,虚实相间,人莫知其实,用以攻心。”
金三道:“何为砺器?”
孙先生道:“生聚教训,激励士气,修造器械。于运筹之中,如杭州之车马,苏州之纸船灯、采莲船等等,便是利器。”此刻也不计较莫谷是否羞辱斯文了。
金三笑道:“如此人皆是器。”
孙先生笑道:“可如此讲,人是活器,乃器中之王者,善用者伤人,不善用者伤己。”金三点头。
徐先生叹道:“师兄真正胸怀十万甲兵。这部运筹经听来便是如此浩瀚,师弟便想学,亦不知从何学起。”
孙先生道:“如遇真正对手,或者需要多处考虑,环环相扣。似你如今,只开一生药店,每日应对升斗小民,又是病急投医,其实只需任其中一招,便已绰绰有余了。哈哈。”
四十七、压顶
.运河之上,碧波如带,金娘坐在船头,不言不语,只看着船头将河水撞开的波纹。
刘寄奴却如热锅蚂蚁,来回转个不停。金娘坚要随他北上,刘寄奴既不敢答应便娶她,更不敢讲根本未向妻子提及此事,只觉大祸临头,寝食难安。
过得两三日,金娘隐隐猜到实情,也不悲泣,也不发狂,便只呆坐在船头望水。
奴仆随行,刘寄奴不便亲密,连搭话皆难。
眼见将到汴梁,焦思愁虑,深夜难眠,听得邻舱金娘又起身,刘寄奴赶忙披衣出来察看。
方出舱门,便听得扑通一声,刘寄奴暗叫不好,忙赶上前去,果见金娘落水,忙大呼一声,跳下水去。
惊醒了船上多人,七手八脚将金娘搭上来,还好救得快,连水也未呛着。
刘寄奴真是又惊又喜又怜又怕,赶忙将金娘扶入舱中,千哄万哄道:“你若有事,却叫我如何独活?”
金娘道:“果然如此么?”
刘寄奴赌咒立誓,当夜便在金娘舱中宿下。
次日便到汴梁,刘寄奴千万叮嘱奴仆,不可乱讲。好容易昨夜哄好金娘,只先扮作婢女,待回程离了汴梁,再向夫人讲明。不然现在闹起,在人家中,泰山压顶,怕要坏大事。金娘既成了好事,心下也便安定,点头听话。
不想到了汴梁,刺史见金娘貌美,竟欲讨去,刘寄奴忙婉言回绝。
晚间与妻子逗弄小女,方要安歇,刺史却使人传话召刘寄奴过去。
刘寄奴心道不妙,战战兢兢去了,果然见刺史岳丈面如寒霜。
刺史冷笑道:“好个贤婿,原只道是一美婢,谁知却是旧日情人,若非敲打狗奴,还不知你却做得好事。”
刘寄奴双膝便软将下去。
刺史冷笑道:“刘郎啊刘郎,你何来今日前程?”
刘寄奴叩头道:“小子全仗丈人扶持。”
刺史冷笑道:“我女在此生产欲生欲死,你却独自欲仙欲死。既然你还念着甚么百草门,胜过我这门第,便休怪老夫无情。”
刘寄奴脸如死灰,叩头哀告道:“丈人容禀,其中实有隐情。”
刺史冷笑道:“真情假情,今日饶你不得。”便呼人准备杖打。
刘寄奴哀告道:“乃与长生药有关。”
刺史一惊,挥退下人,喝道:“此女怎生与长生药有关?”
刘寄奴道:“小婿的长生药方乃是从天台山洞中得来,不想此事为两位同门发见。”
刺史惊道:“莫非他人也有此方?”
刘寄奴道:“这却不曾,小婿当时便已将药方刮去。”
刺史脸色一缓:“既然如此,你遇见便是你有缘,天人所授,怕他怎的。”
刘寄奴道:“只是这非是天人,乃是故天台刺史柳泌。”
刺史一屁股坐下:“宪穆二宗因服柳泌丹药毒发而死,你,你莫非也想毒害老夫?”声音又厉。
刘寄奴忙道:“丈人容禀,这药方是绝无问题,不然便是借小子十个熊胆也不敢呐。小子原也不知柳泌底细,只道是有名方士,后方知乃是小子的师伯。这才翻查史籍,晓得宪宗实是死于谋逆,文宗朝已经大白,穆宗死于丹药,乃是十数丸一起服用,用而不得其法。丈人请想,若宪宗果然死于柳泌丹药,穆宗是最清楚的,他怎会自己服用。”
刺史面色减缓:“我道也不应有毒,我与节度使用后皆是颇有灵效。从实讲来。”
刘寄奴便道李路莫谷发见山洞,找到杭州,要他为金娘负责,惩治赵五,不然便公之于世,那柳泌虽死得冤,却无人平反,终究是提不得的。
刺史自然晓得其中利害,便道:“难为贤婿,快起来讲话,此事怎又与赵五有关?”
刘寄奴适才腿实在软了,一时半会却还爬不起来,刺史亲自搀扶起来。
刘寄奴再将赵五用假天麻累死花蕊石的事情说明。
刺史点头道:“原来如此,我还道赵五一向交情不错,又引你入门,何以恩将仇报?这里同僚多与赵五有故,便口中不言,心中大半也是如此想的。老夫一直暗自羞愧,为此耿耿于怀,不想贤婿竟是如此有情有义,忍辱负重。”
刘寄奴道:“这金娘便是花师叔之长女。”
刺史点头道:“那李路莫谷如今何在?”
刘寄奴道:“李路便是花师叔二女婿,现在打理二花堂。莫谷却飘移不定,近来似乎在苏州。上次生擒赵五,便有二人参与。”
刺史笑道:“二人亦会些功夫?”
刘寄奴道:“百草门采药须到深山,攀援绝壁,提防猛兽,本来便习些武功。”
四十八、盘店
.狄大果然在杭州遇见李路。李路晓得金娘随刘寄奴到了汴梁,也只无法。
同到云娘处,打探有无药店出让。
众安堂经营良好,出让是没有的,云娘便着人就行内打探,却有别家一处小店愿让,便是徐先生的小店。
徐先生选址却也还可,只门面小些,货品不全,渐渐主顾流失。
徐先生当日便向孙先生讨教,孙先生指点:“本钱小,生药品种必然要不全,不若做些成药。”
徐先生手下并无会制药者,便托宋九为他寻人。
宋九本地人,门路熟络,寻得一个郎中。那郎中眼见制药有利,便不肯为他人做嫁衣,自己筹措些银两,自己开方,自己炮制,只与徐先生代卖。宋九介绍有功,便暗里参了三成股。
只这郎中没甚名气,徐先生枉在平安堂做过掌柜,却不曾亲作买卖,与别处掌柜又不十分相熟,那些掌柜便大多不肯代卖,好容易进得七八家。
郎中虽会看些病,只这制药与看病究竟不同,郎中配出的药便有些不大好使。
徐先生渐渐无以为继,便趁此盘与狄大。
只苦那郎中,余下的成药无处销去,原先的帐款也吃徐先生扣去一半,抵了交与那七八家药店的上柜费用。郎中无法,只央狄大留他在店,做些自家生意。
宋九三成股套在其中,又不好找徐先生声张,只能暗里大骂徐先生不仗义。
狄大初开店,却也需个郎中坐堂,便暂应下了,一切安顿好与李路往天台去。
银娘身上有孕,行动不便,只二人到得百草门,却遇见沙参,如今依旧唤作智光,掌着国清寺的膳食采办。
狄大本是好佛的,如今见了智光,自然要大谈佛法,偏生李路胡乱打岔。
李路道:“你个假居士,喝酒吃肉样样不缺,还谈甚么佛。”
狄大随手打死一只蚊子,笑道:“不沾荤酒,不过是表面功夫,怎知我佛心内修。”
李路啐道:“似你这般挂羊头卖狗肉,果然佛祖有灵,早该降灾与你。”
狄大叹道:“愚鲁,愚鲁,夏虫不可语冰。”
智光道:“师兄既然向佛,何不向敝寺布施。”
狄大摇头道:“你那寺里和尚个个养得油光水滑,大违修行本意,我布施了去,还不知被哪个和尚用来享受,这不是减他修行么。”
李路笑道:“此刻你却机灵明白。”
智光乃是要为寺中置办些药膳,一来为僧众补益,二来也能招揽香客。他便寻到百草门,百草门中地产自然方便,北药却是稀缺。
狄大趁机做得生意,反正国清寺富得流油,又是小师弟当事,实实在在赚得一把。
狄大便寻人刻了一尊财神,托智光到寺中开了光,回家敬着。
不想回到杭州,店中生意却不灵光。如今店中南北生药齐全,只不曾有多少人知晓,更兼那郎中声誉不佳,不论甚样主顾,总便要使人家用他配制的成药,将主顾更加吓跑了。
狄大见状,干脆将那郎中轰了去,写信向莫谷讨个主意。
莫谷回信只一字“全”。
狄大便主动与金三宋九等接触,也不收甚么占位费用,大凡杭州别家药店有的成药统统进来,更兼他的北药齐全,便改店名为“全味堂”。
北药紧俏,狄大奇货可居。沙仁的郎中开方,有些配不全的,便来寻狄大。
初时狄大倒也肯与,此后见来得实在多,便不肯了。沙仁无奈,只得亲自来求。
狄大道:“我已离了北地,这些北药便我自己将来也难得,如今与了你,难不成将来我缺货时你还能与我?”
沙仁道:“恳请师兄给个主意。”
狄大道:“你看这么办可好?大凡你的郎中配不全者,便来我这里配伍,休得只要一味。我便按方与你二成,这可不少了。”
沙仁无奈道:“如此也好。”心道流失了利润不说,客源也要被抢去,狄大真是釜底抽薪,好辣的手段。便道:“师兄此处既无郎中,师弟便派一位活络的郎中来,师兄只管当作自家伙计驱使便是。”有个郎中在此,客源大半还是掌握在我手中。
狄大权衡一下,点头允了。
沙仁笑道:“大家同门,有利共享,肥水终不能流到外人田去。”
狄大笑道:“沙师弟悟性甚好,不似沙参,便算在在寺中修炼百年,只怕也通不得佛性。”
沙仁笑道:“正是正是。不入红尘焉能看破红尘。”
四十九、偷闲
.汴梁刺史府,那小姐哭哭啼啼,不依不饶。
刘寄奴神色却还轻松。
刺史便道:“刘郎为师报仇,金娘为父报恩,这等孝义之举令人钦佩,我自然要成全。”
小姐啼哭道:“他二人得了好,便只苦了我一人,抵死不肯。”
刺史道:“我儿差矣,刘郎如今身有功名,娶个妾室再是寻常不过。我儿成全此事,得了贤名,也是有所得啊。”
小姐气道:“我宁可不要虚名,只不许他负心。”
刺史道:“你是正妻,她不过是一妾室,何谈负心?操持大家,相夫教子,心胸便要广,不可妒忌,惹人笑话。”
小姐恨恨道:“我宁可做妒妇,谁笑由他笑去。”
刺史脸色一沉:“怎生如此忤逆。你丢得起脸面,老父的脸面须丢不起。此事就此决定,后日小囡满月,同时便为刘郎纳妾,你好好思想,到时节休作一份冷脸与人看。”
小姐啼哭着入内去。
果然两日后刺史府满月与纳妾一起操办,刺史向宾客讲明:“如何刘郎出山报仇,金娘报恩,惩治赵五乃是秉公执法。”至于柳泌和长生药的来历,自然是提不得的。
众宾客恍然:“好一段全孝全义的佳话,几乎错怪大人。”便道:“大人真正高德厚行,竟能为女婿主持纳妾。”“大人家教真是没得讲,教出这等贤惠的女儿。”“我等明日必要联名奏报朝廷,这等孝义门第朝廷必然嘉奖。”
那小姐作不起脸,听众人称誉,心中滋味便只有自己知晓,便借着宾客敬酒多喝几杯,趁醉也好睡去。
众宾客意犹未尽,吟诗联句,将这段佳话着实颂扬一番,各各归家教育女眷。
过两日起船回杭州,小姐心中不快,身子便左右不舒服。
金娘只得忍了性子,亲自照料。小姐父命难违,也不好明过折腾,只委委屈屈在心里,面对着金娘还需笑脸姐妹相称。
刘寄奴因祸得了齐人之福,好不开心。一路船上,无有别事,便是左右逢源。
回到杭州,便是赶着公事,好容易歇下了,又须周旋妻妾之间。这日有些疲惫,便在城中巡查,到了狄大药店,坐下吃酒,迟迟不欲归家。
美酒下肚,刘寄奴不由大叹苦经。
狄大笑道:“你娇妻美妾,贵亲佳儿,仕途光明,凭此还有何不知足?”
刘寄奴道:“有甚不知足,只二人便觉难以应付,如今唯缺清静。”
狄大笑道:“养妻妾如养小儿,一个难养,多了也便好养了。”
刘寄奴道:“这却为何?”
狄大道:“如今你哄她,多了便是她哄你。不然这皇上三千粉黛,如何顾得来?”
刘寄奴笑道:“哪里宠得过来?”
狄大道:“你如今为妻妾犯愁,却不想莫谷至今一个尚无,饱汉也愁,饿汉也愁。”
刘寄奴道:“莫谷因何不成家?”
狄大道:“却有一女子,只是已然许与别人家,不想那家子因病去了,至今事情吊着,不知如何。”
刘寄奴道:“苏杭这许多好女子,莫古何故守着一个克夫的寡妇,不是痴便是傻。”
狄大道:“听李路与云娘道来,这女子早与莫谷有情。”
刘寄奴道:“如此更傻,既然有情何故许给别人?既然许了别人,便要遵礼,这私相授受算什么。”
狄大笑道:“你与金娘又算怎样。”
刘寄奴道:“花师叔当年便已安排,自然是父母之命。”
狄大便笑不作声。
刘寄奴道:“沙仁多次请我出任药商会名誉会长,我也晓得他想的是狐假虎威,一向不曾应承,如今你来却好,你便做去。”
狄大嘿嘿笑道:“既然人家要借你虎皮,又怎会要我?”
刘寄奴道:“你总是有过官职的,自然便不同于那些平头小民。如今我也唯有和你能谈得来些,和李路莫谷之流便无话讲。”
狄大道:“我如今一般也便是商人。”
刘寄奴道:“不同,不同。你便是如今行商,总是仕林出身,论起来便是士,不是商。范蠡经商成了陶朱公,然而人人提起,莫不景仰,那是景仰他助越灭吴,建不世功勋,至于后来,便是明哲保身,勇退远祸,乃是大智者。商人饶富,士人心中羡艳或者有之,若讲景仰万万谈不上,不轻贱已经是好的了。”
狄大点头道:“你所言入木三分,这清流士人便是不发达,也要自重身份,便是行商逐利,也要在‘商’前加一‘儒’字。只有些人分明穷困潦倒,心中爱钱爱得要命,偏要作清高之状,何苦来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