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榜样
天台山中百草门那块巨大的棋盘边,掌门人甘草和儿子甘遂准备对弈。这日喧嚣方过,便显得格外宁静了。
甘遂带着几名小师弟清理棋子棋盘。甘草得空便与一旁的云娘李路讲话:“这烂柯老道升天去了,便无人陪我下棋。左右甘遂也不是对手,每日还需面对他一个人,着实无聊啊。”
李路忙道:“弟子也不是对手。”
甘草哈哈笑道:“哪个会来找你?你们这些弟子中,也只甘遂莫谷还能陪我下一下。”跟着道:“莫谷却有两年多不曾回来吧?”
云娘撇撇嘴道:“莫谷如今得意,哪里想得到师门。”
李路嘿嘿一笑,云娘便觉浑身不自在。
甘草道:“今日你等这批师弟出师,正好可听听师兄们如今状况。”
云娘便道:“狄大依旧为成德军买办,数月前却曾来杭州,还见得一面。莫谷便在杭州,离得最近,偏无往来,只听闻他如今在平安堂得意的紧,虽说只是药库主事,却事事皆要插手,那孙先生对他言听计从,行里人讲他是背地里二当家,戏称阴二阳四,那掌柜的徐先生却被人称做阳二阴四。”
甘草却摇摇头:“不好,不好,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莫谷本不是个贪权之人哪。”
云娘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喽。平安堂如今好威风,风头快要盖过我家众安堂了,杭州城的药店纷纷抢着要进平安堂的成药,全要看莫谷点不点头,好不得意,只怕如今我打他门前过,还看不见我呢。”
李路道:“莫谷本便负责运筹,那孙先生不在时,自然要管事,只是无有这等职位,对外只道是药库主事罢了。甚么人乱嚼舌头。”
云娘怒道:“你讲我么?”
李路嘿嘿道:“你自然不会这般讲莫谷,不知从哪里道听途说来。”
云娘白他一眼,道:“哪里道听途说,是沙仁师弟讲的。”
李路呸一声:“那小子的话你也信。他霸占人家姑娘,到现在还不娶,百草门怎会有这等东西,今后莫唤他师弟。”
甘草道:“此事我亦耳闻,究竟如何?”
云娘道:“那沙仁讲的却不同,照他讲却非他不肯娶,女家也肯了,是那女子抵死不嫁,如今在天台不肯到杭州去。”
李路道:“强占了人,便要人家嫁么,岂有此理。”
云娘叹道:“这却也是。”便不再言语。
甘草道:“其他人呢?刘寄奴呢?”
李路虽然听到这名字便生气,但师父问起,他也无奈,便道:“天晓得。”
云娘望望李路,李路哼一声道:“晓得便讲吧。”
云娘道:“刘寄奴中了武举人。”
甘草哦得一声直起腰来。
李路讥道:“他中得,大家皆中得。”
甘草得意道:“我百草门人想中武举,自然不是甚么难事。”对几名今日方出师的小徒道:“你等可听见了,下山之后只要努力,你刘师兄莫师兄便是你等的榜样。”
李路怪笑道:“皆要学那薄幸。”
甘草忙咳嗽两声道:“要做事,先做人,你等一定要修身立德,记得么?”
那几名小弟子齐声道:“谨记师父教诲。”
甘草着小弟子们退下了,方问李路道:“金娘如今情形若何?”
李路摇头道:“不好。原本已康复,不想我与银娘去杭州,她不知何处听得那刘寄奴消息,竟又复发,只比前次还重。整日里只会一句‘刘寄奴负我’,如今银娘寸步不敢离开。”
甘草摇头道:“孽缘,孽缘。”
云娘心里也不自在,望见甘遂娘子正将孩儿抱出来,忙上前逗弄道:“师父可与孙儿取了名字?”
甘草笑道:“唤做甘露。”
云娘笑道:“好甜的名字。”
甘草便与李路道:“如今银娘已满服,是否预备成婚?”
李路便道:“便想秋后,正欲请师父主持。”
甘草点头道:“你等众师兄弟已皆要成家,莫谷如何?”
李路道:“莫谷事多,不但进货运筹,那日打退来烧店的歹贼,如今还兼守店,过于劳累,身体却不大好。”
云娘抱弄那婴儿走将来,笑道:“如此劳作,正需有个娘子照应。”
李路嘿嘿笑道:“他来信中却提及一位女子。”
云娘淡淡道:“是么?”
李路道:“他道与那女子是兄弟论交,这男女之间哪有甚么兄弟情分。”
云娘不悦道:“何种道理?我和你等不是师兄弟同门情谊么。”
李路笑道:“那姑苏女子可不是同门。”
云娘低头自去逗那婴儿。
三十一、游船
.西湖游船上,沙仁宴请几位百草门刚出师的师弟。
这几名少年方出天台山,自然对杭州风貌又奇又爱。
沙仁道:“莫师兄事务繁忙,往常又从不肯出来应酬,便只能由我做东了,粗茶淡饭,诸位师弟莫嫌弃。”
那几名少年已是感激不尽。
沙仁道:“陆六阮风两位师弟来我镇痛堂帮忙,我多少还能有些照应,只是店小委屈二位了。”两人忙站起来谢过。
沙仁道:“封师弟是云娘师姐亲自挑选进众安堂的,自然是优等的。成师弟去的广和堂也要比我这店大,前程皆不错。”
一条花船相交而过,船上姑娘花枝招展招呼沙仁:“遮莫不是小沙老板,今日游湖怎不来照顾奴家生意,莫非忘了奴家。”
沙仁笑道:“晚间便去,莫教坏了几位少年。”
那姑娘喜道:“如此奴家便等你了。”
四名少年看着花船过去,眼睛发直。
沙仁道:“苏杭天堂,只要你等努力,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几名师弟羡慕道:“我等尚不知苦修多少年,才能做到师兄今日这一步。”
沙仁道:“我这算甚么,刘师兄中得武举人,又有泰山撑腰,眼看便能得着官职,那才是风光八面。”
那成师弟摇头道:“刘师兄翩翩俊男,又得师父偏爱,传了他长生不老的仙方。你看我等尊容,哪里能有小姐看得上?还不如师姐妹,能嫁个好人家。”
沙仁笑道:“女子更要容貌了,云娘师姐不单才高,生得又美,众安堂老板才会聘她做媳妇。若长的丑,有才也无用。”
几名师弟笑道:“师兄讲的是,好歹我等男子还可以不靠脸面。不过话说回来,天台的女儿家哪有长得差的,若是能穿着杭州女子的衣裳,只怕比她们更美些。”
沙仁便想起德福堂掌柜的侄女,生死不肯来杭州,只每日看着孩儿,素衣粗裳,象老妈子似的,活活糟蹋那身段容貌。
又该回去看儿子了,沙仁便想,随便也给她买两匹丝绸做衣裳。
前来与沙仁提亲的人家可不少,她若是再执拗,可就要娶别人了,莫怪我狠心。
沙仁生意顺利,便此事让他心中终是耿耿于怀。他生来便不曾见过负心的父亲,母亲无法养育,便将他送与国清寺。
如今若娶旁人,虽说负心人不是自己,然而自己儿子不是无父便是无母,儿子又遭受自己的命运。
沙仁苦楚只能留在自己心里。
赵五退出杭州,那些从江北来的郎中也散了。
沙仁乘机派得郎中,进驻各店,专卖镇痛散丸。不想生意却一般,品种不多,支付郎中的薪水便不上算,幸而他机智,与孙先生商议,代卖平安堂成药,从中抽利,这方持平。
好在沙仁主要经营地产药材。
如今小张老板去了,前来杭州做地产药材的山农药商却多了,只是人虽多,却皆是小本生意,价格下不来,大宗买卖还是沙仁的。
平安堂蒸蒸日上,据称孙先生运筹有术,在苏州扬州江宁一带也日渐扎根。沙仁也看好成药前景,便招两名师弟前来制药,逐步可替代平安堂的成药。平安堂名气响亮,沙仁自然比不过,但名称相似,功效相同,卖的价低些当有人买。
那当年在德福堂的老郎中便从绍兴来到杭州,自然不便称杭州名医了,便改称绍兴名医,专门指点诸位郎中。
这一般郎中读医书,诊脉看病还算在行,做生意可就不会了。
老郎中便指点如何观察病家家境,购药心理,病症缓急,何种人当选细贵药物,何种人便用粗贱药材,何种人当推平安堂成药,何种人可做将来自制成药的主顾,如此种种。
众郎中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果然生意便有起色。
如今泛舟清波,听着四位师弟敬仰,沙仁心情大好。
沙仁饮一杯酒,笑道:“外人只道运筹之术如何神奇,更将孙先生称做奇人,其实运筹人人皆会。”
那成师弟忙道:“这么讲我亦能会?”
沙仁笑道:“倘若此间船沉,诸位又不通水性,一人只得一块木板,岸上人虽多,四周无船,怎生才能到岸?”
封师弟道:“我抱块木头,随水流飘去,总会到岸。”
成师弟道:“这湖中水流缓慢,不知何时方能飘得到岸。我初学泳时,长者教我一术,将衣裤两头扎紧,中间吹气,便成一筏子,可划向岸。”
陆六阮风笑道:“那不成光腚,着岸上人看笑。不若呼救。”
沙仁笑道:“你便呼救,只怕无船,难得有人来救。”
成师弟便道:“师兄如何到岸?”
沙仁笑道:“只需拿块银子,迎着日光晃动,怕不有人纷纷下水来。蛾趋光,人趋利,只需投其所好,使其见利忘害,这便是运筹之术。”
三十二、暗查
.平安堂如今好不红火,不单柜台主顾不绝,便从周边州县乡下来的药店采办一日也有五六起。虽只一家店,这生意却比众安堂十数家店相加还大。
前来希望供货的药商自然更多,莫谷一视同仁,看质论价。
这日一位药商拉住莫谷悄悄道:“我行今年所进元胡血参生地量大,老板特许在他人底价之外,提出一成由我自主,情愿与主事共享。”
莫谷道:“甚么话,我岂能私吞。既然便宜,便降一成价。”
那药商道:“不是这般讲。你平安堂所需量大,又是现银付账,所以我情愿让利。但帐上价格却不好变的,不然其他药房便也要我照此价供给。”
莫谷道:“此事容我秉明孙先生。”便入内与孙先生商议。
孙先生踌躇道:“此也有道理,既然人家情愿让你,你拿去便是。”
莫谷道:“我主管药库,便须清廉严明,不然此后如何做事?这让利我个人是坚不取的。”
孙先生道:“平安堂能至今日局面,大家辛苦,不若便作为与大家的奖赏。”
莫谷道:“如此我无异议,只我个人断不要一文。此事我还是避嫌的好。”
孙先生便道:“如此便使金三去。”
金三便去与那药商商议,共三十两银,药商自留十两,所余二十两怎生分派莫谷便不得而知了。
孙四与张十八却心中不满,原本北药皆从他二人手中采购,如今与莫谷交易的不下七八家。二人便在金三面前诋毁莫谷,讲莫谷压价索贿,金三便将情形讲与孙先生。
孙先生笑道:“怎会如此,莫谷若想中饱私囊,甚是方便,他上次不是主动避嫌么?”
金三道:“是不是他故意做作谁又晓得?孙四讲他的红花价便低过某某。”
孙先生道:“四弟果真如此讲?”
金三道:“先生明察秋毫,金三哪能哄你。”
孙先生心中便有些疑虑。又想莫谷负责药库,难免得罪些药商,金三与孙四同门,帮孙四讲话也是自然之事。那沙仁却是莫谷的师弟,倒看看他怎样讲。
地产药材莫谷同样择优而进,沙仁也不能没怨言。但他当年从国情寺逃难,是莫谷恳求掌门人和几位师叔才冒险收留了他,后又介绍他进德福堂。
沙仁却记得恩,便道:“师兄对我一向照顾。”
孙先生心中疑虑更大,唤来徐先生。
徐先生道:“帐务上自然是看不出甚么。其实莫谷人十分勤劳,身兼数职,皆是重要职责,孙先生不在时,他也帮得我许多,不过年轻,有时运筹难免自以为是,霸道些。”
孙先生道:“你是掌柜,怎能让他?”
徐先生委屈道:“我虽是掌柜,但他负责运筹,只受你约束,我管不得。”
孙先生心中便不安宁,安排宋九暗里调查莫谷。
各药店皆来进平安堂的成药,便新买一辆车马送货巡城,宋九便专为孙先生驾车往来徐州,如今只有宋九的话最可靠了。
过得数日,宋九得间便与莫谷闲谈,吹捧几句,请莫谷品评诸人如何。莫谷无心,便品评一番。
宋九来回孙先生的话道:“行里人背地里唤莫谷阴二阳四,唤徐先生阳二阴四,讲莫谷事事插手,才是真正的二当家。”
孙先生道:“这话乱讲了,敢是大家不晓得运筹的事,这运筹自然涉及方方面面。”
宋九道:“我今日与莫谷谈话,他将店众诸人点评一番。讲金三精明有余,才学不足,只是武将之材。”
孙先生点点头。宋九道:“莫谷讲徐先生不通生意,性格懦些。”
孙先生蹙眉道:“话虽不错,徐先生究竟是他上司。”
宋九道:“那莫谷觉得自己又有才学,又通药行生意,是文武全才。”
孙先生冷笑道:“他便无毛病?”
宋九道:“莫谷讲自己毛病在于不会逢迎上司,只认理不认人,不会使手段,自己身兼三职只得一份薪俸,也不会为自己争利益。你听这是讲自己毛病还是夸自己呢。”
孙先生不满:“不是一月加了他三钱银子吗,当面不讲,背后不满,这阳奉阴违便是大毛病。他如何讲你。”
宋九道:“他对着我自然照好的讲,讲我善与人交际,眼界要高,又关心朋友。”
孙先生道:“这却是他有眼光处,你虽说只有一辆车,大小也是做过老板的。”
宋九道:“那莫谷竟然还点评你。”
孙先生不悦:“太狂了,他有甚么资格敢点评我。”
宋九道:“他讲先生有才学,懂生意,只是终究文人脾气,想法总是单纯些,不是商人性情,对药行不熟,耳根又软,他想做什么先生一定照办。”
孙先生大怒:“小子狂妄。今后不许他再谈甚么运筹。”
宋九犹道:“莫谷还道同住店中,晚间值夜,两位先生的那点癖好清楚得很。”
三十三、讨帐
.徐先生此刻坐在一家商号里饮茶,一旁是莫谷,那商号掌柜主事皆在座。
莫谷道:“请掌柜便唤陈五出来。”
那掌柜道:“陈五外出苏州,暂不回来。”
莫谷道:“掌柜既然在,便请掌柜付账。”
掌柜道:“区区二十来两帐,值得平安堂掌柜主事来讨。只今日手头不大便当。”
莫谷道:“掌柜休要推三阻四,莫不成有心病?”
十数日前,青山商行到平安堂来进一批交泰丸,采办陈五道一时急需,货送到付账。原本是宋九所辖之事,宋九精明,熟悉杭州路道,晓得那里蹊跷,便不肯送。
自那日孙先生听了宋九言语,寻来莫谷责备一番。那宋九传话虚中有实、断章取义,却教莫谷本一番好意,却无处申辩。自此孙先生便不再信任莫谷。
扬州平安堂分店开张,孙先生使金三去任掌柜,便着宋九在杭州作柜台主事。
那陈五便冷嘲热讽:“偌大的平安堂,居然连区区二十两的生意也不敢做。”
宋九嘿嘿笑道:“我这里柜台货少,你若要货去寻药库莫主事。”
莫谷道:“生意终究要做。”孙先生去了扬州,徐先生不置可否。
陈五道:“此处有我一张当票,可作抵押。”
徐先生看那当票,注明玉瓶一只,原价五十两,当银十两,十日内日息三分,十日后按三十两计当,过得二十日便是死当。徐先生便收下当票。
不想三日陈五未曾来换当票。莫谷心道不好,便到当铺来寻问,这当铺虽认下当票,却要陈五亲自来取,讲此乃与陈五定好的规矩,立字为据。
徐先生便与莫谷寻到这青山商行,看所租的门面尚可,货物往来南北,便放下些心来。
那掌柜便道:“徐掌柜若不放心,不妨将我货物拿去相抵。我此处有上好的绍兴美酒,一瓶便值一两银子。一坛三十斤,足抵货款。”
莫谷道:“甚么酒,居然这等价,便新丰兰陵杜康葡萄也无此价。”
掌柜拿一瓶开了封泥的酒,倒得一杯与徐先生。
徐先生品尝一口道:“果然好酒。”便与掌柜论起酒经。
莫谷依然要帐,道:“我药房要酒何用?再道这价格着实不敢领受。”
掌柜不悦道:“主事居然如此轻看我青山商行。”取来纸笔,立下字据,十日内付账,过的十日,加付五两。
莫谷皱眉道:“难道偌大生意便无现银?”
掌柜从怀中取出五两银子道:“既然主事一再相催,这五两便先拿去。象我这等掌柜,出门身上还少得几两银子?忒看人轻些。”
莫谷心道:“这交泰丸不过黄连与肉桂心所制,成本尚不足五两。是我主张售货与此,总需先讨些银子回去。”便伸手接来。
徐先生笑道:“莫主事多心了。掌柜一时手头不便,怎好拿人家的零用钱。”从莫谷手中取回交与掌柜,笑道:“男人出门怎可没点银子,何况是掌柜身份。”
掌柜笑道:“徐先生却晓得男人需用。”
徐先生便将当票交还,取了借据。
莫谷从座上长身站起,一旁青山商行的几位主事不自觉一抖。
莫谷好生奇怪,看那几人皆不肯拿眼光对视来,便告辞时,几人也是含含糊糊。
不想过得十日,再去讨债,却是人去屋空。
莫谷觉得蹊跷,仔细想来,那几人的身形却与烧店的歹徒有几份相似。
徐先生这也晓得上了当,便责备莫谷主张售货,这二十两银子便要莫谷归还。
莫谷心道:“当票是你收下,我欲要五两银子是你不要,不然本钱便回来了。”心等孙先生回来解决。
不想孙先生事忙,只听了徐先生之言,回信便要莫谷偿还。
莫谷哪里有银子还。他一向清廉,不曾贪的一文,只每月八钱银子薪俸,留不下多少。
徐先生便扣下莫谷当月的薪俸。
莫谷本来便白日辛苦,夜间守店,身体早已劳乏,如今更遭一气。当夜愁闷无可排遣,心力交瘁,只觉胸口一涌,便咳出一大碗鲜血来。次日挣扎起来,依旧咯血,几名伙计望见,寻郎中相看,竟道是肺痨之疾。
徐先生与宋九更加容不得,莫谷只得辞了工,空手出得平安堂。
行到钱塘江边,望着江水东去,无限感慨。心潮一动,便是咯血不休,莫谷便任鲜血随江水东流而去。
三十四、送别
.钱塘江边钱塘郡亭,秋雨如丝,似下似停,云娘雇的一辆马车。
此刻莫谷血气翻涌,不敢直对云娘。
云娘叹道:“我晓得你心中委屈,只现下万事莫想,安心养病,何苦来糟蹋身子。”
莫谷点点头。
云娘道:“人生一世,多少事由得自己。何须如此要强?”
莫谷黯然道:“我只今痨病缠身,还不知能拖的三年两载,还能要强甚么。”
云娘道:“山中最宜养生,安心养得一年半载也便好了,至于将来,还怕没得前程?大不过众安堂还少得你位置。你便肯三年不来见我!”眼泪盈盈,“究竟我何处得罪你也?”
莫谷道:“我并非有意不去望你,只无事不登三宝殿。”
云娘道:“便不谈曾共患难,只同门多年情份,也值不得你大驾光临?”
莫谷又要咳嗽,强忍住了,嘴角渗血。
云娘忙道:“你看我,怎生又惹你,再不谈也。”取手帕来为莫谷拭血。
莫谷轻轻推开:“男女有别,不敢劳动。”自行拭去。
云娘气苦,将泪水止了,打发马车上路。小坐片刻,正要回城,有一少年书生匆匆而来作个揖道:“敢问此处可是郡亭?”
云娘心道:“莫非你书生不识字?无事搭讪。”
一旁女婢道:“正是。”
那书生四下张望:“怎不见人?敢问姐姐可见有人离去。”
女婢道:“书生问得甚么人?”
云娘嫌女婢多口,扫她一眼,却见那书生身形清瘦,声音又细,便是个女子,笑道:“姑娘请坐。”
那书生吃惊道:“夫人何以识得在下身份。”
云娘笑道:“一望便知。”那姑娘便红了脸。
云娘听她苏州口音,心中一动,笑道:“姑娘莫非来送莫谷?”
那姑娘便是杜君娘,望着云娘,心中怦怦乱跳,颤声道:“姐姐是莫兄的……”
云娘抿嘴笑道:“我是他同门。”
君娘也轻轻一笑,道:“莫兄尚未到来?”
云娘道:“已离去了。”
君娘一下子站起来,此刻秋雨渐浓,甚么也望不见了。回头急问云娘道:“夫人,莫兄状况如何?”
云娘黯然摇头。
君娘颤声道:“果然是肺痨?”
云娘道:“大约便是。他动了怒气,肝火乘肺,再加虚火上炎,病征与肺痨无异。”
君娘流泪道:“才道将莫兄接去苏州,央唐掌柜请名医相治。如今怎生是好?”
云娘道:“此病唯需静养。天台清静,最是宜人,便让他安心静养,莫去相扰吧。”
君娘叹口气:“如此便音讯亦不通也。”
云娘道:“我这里常有采办进山,姑娘若需消息,便往众安堂寻我云娘便是。”
君娘叹口气点头道:“原来你便是云娘姐姐。在下杜宇,小名君娘。”
云娘微笑道:“莫谷还曾提及我?”
君娘道:“君娘一向自认男儿,莫兄曾道同门中便姐姐不让须眉。君娘便心道姐姐却和君娘一般喜作男儿状,哪知却是位风姿绰约的美人。”
云娘笑道:“甚么美人,左右不过平凡女子。”对君娘道,“姑娘果然便名杜宇?莫不是杜鹃。”
君娘脸红道:“姐姐果真好生厉害。杜宇是我读书交友之大名,杜宇便是杜鹃。往常内外走动,双名各用,多少人以为是龙凤双胞,便只姐姐与莫兄慧眼。”
男女骨格大异,云娘习得针灸之术,自然看得清晰。云娘便问道:“姑娘何时得的音讯,赶来杭州?”
君娘道:“久未得莫兄书信。苏州亦有平安堂分号,得知变故,宝通行唐掌柜着伙计与我来请莫兄。到得平安堂,问不得消息,只好与伙计分头寻各药店问讯,还是众安堂一小伙计晓得,忙忙赶来,不想还是迟了。”
云娘道:“也只封师弟晓得,难为你找得着。不过到得苏州,只怕还要劳心,却不如回天台。”
君娘悠然向往:“想来那天台山也是神仙之地,不然何以出得莫兄和姐姐这等人物。”
云娘笑道:“这话却也不错,天台果然便是地灵人杰。只我便是杭州城人,进山学艺,所以只是个平凡女子。”
君娘笑道:“莫兄曾道总是讲不过姐姐,今日领教了。”
云娘淡淡道:“原以为莫谷最讲求男女之别,想不到却对你讲这等话,可见心中格外看重。”
君娘道:“莫兄将君娘视为兄弟,没甚么男女之别。”
云娘笑道:“是妹妹吧。”
君娘皱眉道:“这又有甚么不同?”起身站立,便觉脚底生疼,走了半城路,此刻方觉得。
三十五、索债
.钱塘酒楼,赵五又坐在当初的位置,冷笑道:“我赵五又回来了。”
两侧原先药商会的药店掌柜们,有的毕恭毕敬,有的低头不语,看面目有的面无表情,有的却是或青或白。
赵五道:“落井下石嘛,人之常情,哈哈。”
有的掌柜便道:“赵捕头,小人也实在是无奈啊。主顾们在店前闹事,小人店小利薄,实在经不起,哪晓得是平安堂运筹的计策啊。”
多人附和道:“正是。”
赵五拿手指敲着桌子,心下盘算:“商场如战场,原本便是尔虞我诈,各尽手段。这些人与我赵五非亲非故,顾着自家利害,自然是顺风草,今后还是我赵五的跟屁虫。唯有孙四张十八金三不念同门之谊,最是可恶,同做北药,这才是敌人。”他赵五面子折在平安堂手里,平安堂自然不会放过。
众掌柜心随着他手指上下蓬蓬得跳。
良久,赵五道声好。众掌柜忙看向他。
赵五道:“算了。人在江湖飘,哪有不挨刀。你等不是有心害我,我赵五不是个没心胸的人,我便放你等一马。”
众人道:“赵捕头宽宏大量。”
赵五便道:“小沙掌柜来也未来?”这小子背后插刀,不能放过。
站起来的却是镇痛堂的阮风,道:“沙掌柜不巧去拜会刘大人了,便派在下来。”
赵五怒道:“他居然敢不来?究竟是甚么刘大人,倒要领教。”
阮风得意道:“便是沙掌柜与在下的师兄,新任钱塘县尉刘寄奴大人。”
赵五登时语塞,心道:“这小子真正滑溜,我却忘记他与刘寄奴这层关系,如今拿他却难办了。”
赵五便道:“我如今已退出商界,为国效力,便不能记着从前的恩怨,挟私害公。”话锋一转,“不过,听闻平安堂欺行霸市,所作所为有违国法处,你等可知晓?”
众掌柜明知他要找平安堂的麻烦,却不敢乱附和,这万一弄不好,诬陷之罪可吃不消。
赵五自然明白,便道:“平安堂车马巡城,喧哗市集,有不轨之意。经本捕头查实,孙四张十八与武宁乱军往来过密,其与平安堂往来货物许多便是为武宁叛军筹集银两。不知诸位可有与他二人往来的?”
武宁军镇所便在徐州,这年军乱,赶走了节度使,刚刚平复了。
众掌柜打一寒战,这顶帽子太大了,哪个敢戴,异口同声道:“没有。”
赵五道:“如此便好。”又道:“这平安堂难免有销赃嫌疑。诸位好自为之。”狂笑中去了。
众掌柜低声议论道:“赵五分明便是回来寻事的。如何是好?”
有人道:“他不过一名捕头,真敢这样罗织罪名,铲了平安堂?”
另一人摇头道:“平安堂根基在徐州,赵五难不成还能动得了。”
其他人道:“他便动不得平安堂,总动得你我,何必这样不识相,暂时与平安堂断了生意便是了。”
便有人道:“平安堂若倒了招牌,对我等又无坏处。”
众掌柜抱了观望之心。
果然赵五带人截扣了平安堂的车马,依据便是“喧哗市集,煽动人心,图谋不轨。”又借口搜查平安堂柜台库房,一连数日,虽然早知最终是查无实证,但已赶跑了大半的病家,也再无药房进平安堂的成药了。
徐先生眼见那捕快中却有认识的两人,便是当初诈骗交泰丸的青山商行中的两名主事。
平安堂在杭州元气大伤,原本靠此地盈利,来贴补江宁扬州等处新开的店,如今只有撤掉江宁扬州的分店。
孙先生眼见回天无力,便收山罢手,去写传奇小说。
平安堂留在杭州的局面却由宋九负责,他送孙先生往来徐州,与平安堂老板的车夫处得火热。孙先生收山,亦推荐宋九,平安堂便命宋九为杭州掌柜,徐先生只得做帐房主事,反成了宋九的属下。
赵五恶气却未出净,过得数日便来平安堂滋扰。
宋九忙迎进去,陪着好话道:“赵大人,平安堂过去多有得罪您老处,可我宋九却不曾得罪。如今这平安堂便不同往日,不但不是您老的仇家,却是您老的家了。”
赵五冷笑道:“宋掌柜可是会讲好话。”
宋九道:“赵大人莫非忘了,此间尚有你的二成股,正要分取花红。”取来二十两银子,“近日生意不佳,还请老板见谅。”
赵五只愣得一下,便接来银子笑道:“生意运程总有起伏,宋掌柜无须着急。”
三十六、养病
.天台山中柳泌炼丹的山洞。
莫谷盘膝练功,气运周天。
自回天台,莫谷便到这山洞来静养。李路鼓捣药方果然有效,一剂下去便止了血。山间空气清新,风景秀美,莫谷心情好很多,便觉心中有所依靠。
自此夜夜伴着虫鸣入睡,日间沿山路漫步采撷药草,每三日等李路上来送些饭菜,偶尔也有小师弟们来此采药,莫谷觉得日子过得飞快。
不觉过得三个月,已然入冬,山间虽不寒冷,李路却催他下山。莫谷晓得李路与银娘成婚,这方下山到镇上一行,不过两日又回。
此时身体已然大好,除却不敢上下悬崖,跑步弹跳已与常人无异,静下来便练习内功,晓得伤了肺,手太阴肺经便练得更多些。
这日李路上得山来,看莫谷练功,叹口气默不作声。
莫谷收了功,笑道:“新婚燕尔,叹甚么气。”
李路笑道:“何曾叹气。”
莫谷道:“我如今功力大进,怎会听不见。”指一指洞壁的药方,“我如今已摸到最高处,再练一年,我便能写字到洞顶。”
李路笑道:“既如此你便好好练,正待你出山做侠客。”
莫谷道:“果然有事。”
李路道:“虽然有事,却也不急在此时。你此病需静养两年。”
莫谷道:“你看我如今还须两年么,再有三月我便生龙活虎,更胜往日。”
李路道:“如此我可告诉你事情,只不许动怒。”
莫谷笑道:“我这蘑菇性怎会轻易动怒?”
李路道:“正是轻易不怒,你这一怒,更加骇人。”
莫谷道:“我答应你不动气便是。”
李路便将刘寄奴做钱塘县尉,用赵五做捕头,将平安堂整垮的情形道来。
莫谷道:“我动甚么怒,早知刘寄奴和赵五沆瀣一气,整垮平安堂与我无干。却要设法整治赵五才是。”
李路道:“且不着急,山人自有妙计。如此如此,你且安心静养。”
莫谷道声好。
李路看莫谷气色颇佳,便道:“有两封书信与你,怕乱你心境,放置了数日。”
莫谷笑道:“甚么书信,乱我心境?”
李路便取一封书信,是云娘寄来,递与莫谷,嘿嘿发笑。
莫谷拆封,是云娘讲遇见君娘之事,便好笑道:“甚么乱我心境,凭空作怪。”
李路道:“此言可是云娘讲的。”
莫谷便道:“云娘也是这般无聊。”
李路嘿嘿笑道:“你与云娘的事,天晓得。”
莫谷道:“怎生你便认定我与云娘有甚么事。”
李路道:“不但我如此看,便银娘也如此看。你与云娘始终别扭,定有心病。”
莫谷笑道:“我若不以实相告,究不知你夫妻将我做何处想。”
李路、刘寄奴、银娘、云娘、莫谷同年入得百草门,先后相差数月。李路刘寄奴年岁大些,入门又早,便是师兄,银娘年岁小,是师叔之女,便是师妹,别无异议。
云娘与莫谷先后入门,相差不过几日,云娘先入门,偏莫谷年纪大几天。二人当时尚不足十岁,玩在一起,谁也不肯让,云娘要做师姐,莫谷要做师兄,打打闹闹,却也两小无猜。
渐渐年岁长大,云娘先懂人事,晓得男女有别,疏离了些。刘寄奴渐长得英俊,云娘也出落得秀丽,二人容貌般配,刘寄奴便有意讨好靠近。
不想云娘到了十四岁,家中为她定了亲,便是众安堂的小东家。刘寄奴晓得无望,转去追求金娘。
云娘总有些失落,一日不开心跑远崴了脚,被莫谷遇见,安慰几句。天色晚了,是莫谷背她回来,途中遇狼,二人相依直到狼走开,自此便有些心里怪怪的。
莫谷也晓得不是男女情事,却也说不清楚,总之云娘在他心中便与别的师兄妹不同。年岁渐长,二人更不知如何相处。
莫谷自然要省去相依一节。
李路笑道:“照如此讲,却不是情意是甚么。”
莫谷摇头笑道:“确实不曾照彼处想,只觉得像是相互的影子,看得见摸不着。”
李路笑道:“一对痴人。”
莫谷道:“还有一封信呢?”却是君娘托云娘寄来:
一载已过,不得兄书。惊闻有变,然不及相见。知兄病甚,不应相扰,奈何此刻方寸已乱。扬州李家来聘,本是世家子,家父欣允,今日来人下定,方悟女子终为女子。自省其身,方悟其理,于今便欲为君妹而不得,恨甚。诗书之家,不敢逾礼,向日之心,深藏古井。望兄莫以愚人为念,静心安养,早结淑媛。自此天涯永隔,弟字。
莫谷心头一痛,便又咳血。
三十七、劫船
.赵五这日请几位朋友行事。
那几人便是青山商行的掌柜主事,实则专在苏杭运河中劫财的水寇。
苏州向北,运河是漕帮的天下,这几人往常只敢在嘉兴一带小偷小摸,并不敢做甚大案,更不敢越苏州一步。
当年受赵五相邀,这几人凿沉了孙四的两条货船,便得蛰伏多日,这才做些骗人的勾当。
今日赵五却要几人做点大事。平安堂衰落,孙四张十八便不来杭州,赵五那肯就此放手,便要在江北动手。
几人心中忐忑,赵五鼓气道:“我等又非抢劫,只是杀人毁货,事后又无赃物,真正神不知鬼不觉。”
人为财死,既得了赵五银子,那些贼便胆壮些。便有一贼道:“怕怎的,我等便着二人做捕快,押两个犯囚,到时也将来杀却丢在船上,只道逃脱的犯囚劫财。”
一贼道:“只是逃脱犯囚,也要吃罪。”
赵五恶狠狠点头道:“此事好办,最多是个失职之过。上面有刘大人罩着,也有万全的退路。便须下手狠些,干净利落。”这“心黑手辣”乃是出人头地的诀窍之中最最要紧的,可不能传与刘寄奴。刘寄奴其他招数已经是青出于蓝,再要晓得这招,今后自己便成这小子的案上鱼肉了。
那掌柜道:“此事亦需运筹得仔细,不容有失。”
众贼便将细节安排停当。
这批贼人便置一条船,扮做船夫,待得派有押解犯囚上东都时,便开船向北。
张十八在扬州置有家业,孙四偶尔来此,众贼早在扬州潜伏探子,打探明白。
张十八与孙四三条货船离开扬州,众贼悄悄跟上,此日晚间便停泊山阳。
众贼中夜悄悄潜上商船,摸着人头便砍,再将两名犯囚杀死抛在船上,将火点着货物,便借水遁去,待得临船岸上人发见,早已驾船去得远了。
众贼回到杭州,便报走失犯囚,两名捕快依律问罪,杖脊流一千里从军。
按理自然流往荒蛮之地,赵五上下打点,便向北流,去往汴州,到了汴州城宣武军营,两贼便直接升做了小校。
孙四张十八那夜往山阳城中狭斜柳巷去了,躲得一劫。次日起得迟,赶到江边,才知船毁人亡,二人报官去,却因报得迟了,其他货船皆拔锚走去,见证人也无。
三条船上烧得只剩下焦木焦尸,散落河中,无从追查。只多出两具焦尸,查与杭州走失犯囚相合,地方便道“走失犯囚,掠夺货船,搏斗中人船俱毁”,结案了事。
孙四张十八虽猜得赵五行事,却也无可奈何。
过得一月,赵五晓得孙四张十八未死,寻众贼大骂一场。
掌柜道:“人算不及天算,那晓得二人外出,这城中却行不得事。”
赵五便要再来,众贼却不肯。
那掌柜道:“如今打草惊蛇,哪里还有机会下手?”
赵五道:“你等收我银两,便该成事,如今事情未成,退还银两。”
掌柜嘿嘿笑道:“赵大人与我等同在一条船上,莫不成想凿破这条船。”
赵五也无法。
那掌柜道:“一次行事,只道是犯囚打劫,再朝二人下手,摆明是仇家寻衅,赵大人岂不是引火烧身?如此也是为大人着想。”
赵五也醒悟过来,忙道:“兄台不愧是老江湖。受教受教。”
那贼分得银子,便分头吃喝嫖赌去。不防露财招祸,却被人盯上了。
杭州城中有一帮惯偷,专朝外地人下手,大户人家他还不动,只寻中小游商和来钱不明的人。这些人失了财物,游商本无根基,报官也是遥遥无期,中间的使费比被盗的只怕还多些。至于来钱不明的,更加不敢声张,摆明了这便是黑吃黑。如此行事,自是万全之策,十多年来,竟未失手。
那帮主却体面风光,开着一家客栈,却是守法规矩,从不在店中做事,迎南送北,信誉良好。
不合那水贼陈五在此吃喝,露了财物。
那帮主眼睛明亮,暗中盯梢,晓得这是一伙嘉兴水寇,便纠集人手,趁夜围了小船,抢夺财物。
那伙贼有些功夫,尤其水下功夫好,两下里打了一场,这帮偷儿虽夺了些银子,却被伤了多人。
那掌柜却还不肯忍气,仗着有赵五在,竟来报官。
赵五顺藤摸瓜,便将那帮主揪出,一举荡平惯偷老巢。
杭州城百姓纷纷称道。赵五便算立了一场大功,俨然间便成了杭州名捕。
三十八、登门
.刘寄奴府中,今日来得两位令他头痛的客人。
其一自然便是李路,正色道:“金娘病情沉重,这方带她来到杭州诊治,便请你前去相见。”
刘寄奴道:“我与她已无关联,公务繁忙,便免了,只烦请代我向她问安。”
一旁却是莫谷,道:“金娘心病因你而起,如今郎中讲只有见到你方有康复之望。”
刘寄奴四下顾盼,见无婢仆在场,低声道:“我非不欲见金娘,只如今已有妻子。万一金娘发狂,纠缠于我,这怎吃得消。”
李路冷笑道:“金娘若能康复,自然晓得你负心薄幸,怎会‘纠缠’你?”
刘寄奴脸色尴尬。
莫谷道:“金娘如此痴心,你竟无动于衷么?只是请你助金娘康复,又非来寻你负责。你便不念旧情,也该有同门之谊,难不成见死不救?”
刘寄奴沉默无言。
李路嘿嘿笑道:“罢了。既然刘大人连百草门也不认,那便不勉强了。在下有公案要报,刘大人可接?”
刘寄奴道:“甚么公案?”
李路道:“便是当年家岳被骗自尽一案。”
刘寄奴道:“事发多年,又在天台。怎来向钱塘报案,委实难接。”
李路道:“被告赵五如今便在钱塘县。”
刘寄奴心乱如麻,李路莫谷今日来重提旧事,是逼他与赵五决裂。赵五根基深厚,又与岳父交好,倘若岳父追查下来,晓得自己是为了旧日情人与赵五翻脸,发了雷霆之怒,自己如今这如花前程是没了,说不得小命也会折进去。
刘寄奴便打定主意不接,大不了与百草门断绝关系,如今自己是官,还怕几个山野小民?再讲出身江湖百草门,本来便不光彩,刘寄奴原本在同僚前便隐讳了这出身。
李路早看穿他心思,嘿嘿笑道:“听闻刘大人会配制长生不老药?只不知这药方从何而来?”
刘寄奴便道:“自然是我自己开的。”
李路嘿嘿笑道:“只怕是山洞里抄的。”
刘寄奴腾的起身,随即坐下,冷笑道:“是又如何?”那洞壁药方已被他刮去,世间独我一份,还怕你不成?
李路嘿嘿笑道:“莫怕,无人与你争宠。你可知这药方是何人所开?”
刘寄奴冷笑道:“便是昔日天台刺史柳泌,又如何?”
李路道:“你可知柳泌是何人?”
刘寄奴道:“天台方士,曾在长安兴唐观炼丹,谁人不晓?”
李路摇头道:“你只知其一,那柳泌原本是我等的师伯,因沉湎长生不老药,被赶出了百草门。”
刘寄奴道:“又如何?”心道将我赶出百草门?我还要自己走呢。
李路嘿嘿笑道:“你可知柳泌如何死的?”
莫谷道:“宪宗服用柳泌的仙丹暴毙,穆宗便将柳泌杖杀。”
刘寄奴浑身冷汗渗出。此事一经揭发,自己必死无疑了。
李路笑道:“你与赵五合流,亦由得你。告辞了。”
刘寄奴忙道:“且慢。两位师弟留步,仔细商议。”心中翻覆不已,强自镇静,道:“两位师弟,我离开天台,敷衍赵五,考取武举,本来便是为得报仇。只是花师叔乃是自尽而死,苦无证据。唉。”
李路嘿嘿笑道:“倘若有了证据,你便会惩治赵五。”
刘寄奴心道:“哪来的证据?证据不足,便不能怪我。”便道:“只要证据确凿,自然秉公执法。”
李路道声好:“二花堂沉冤已过四年,证据难寻。如今只告赵五欺行霸市,横行不法,如今更仗身份索取贿赂,各药店掌柜怨声载道。”
刘寄奴摇头道:“我也听闻赵五得了平安堂与多家药店的二成股红,只那些药店自愿让出,我又能奈赵五何?”
李路道:“赵五更勾结水匪,火烧平安堂,却被莫谷与狄大打退。”
刘寄奴吃惊道:“果有此事,可有人证物证?”
李路道:“未能烧成,却无物证。那些水匪又曾扮作商人,骗取平安堂药品,却让莫谷受了牵连。赵五更使水匪到山阳去杀孙四张十八,杀人焚船。”
刘寄奴不信道:“果真如此么?你等怎生知晓?”
李路道:“可巧来杭州,莫谷撞见骗他的陈五,便擒住了。原本只想告他诈骗,不想这小子怕死,只提到‘烧店’,他便全供了出来。却让我二人好生吃惊。刘大人,不但你的杭州名捕,只派去走失犯囚的两名捕快也是水匪,你却领的好属下。”
刘寄奴道:“陈五何在?”
李路嘿嘿笑道:“便由银娘看着,已探明匪巢,只不想打草惊蛇,却送你一桩功劳。只现今金娘亦在彼处,刘大人见与不见?”
三十九、捉贼
.“少年风流神仙友,平生最爱花前柳。青钱十万兰陵酒,黄昏半醉狭斜走。纵他黄金千百斗,也不换这偷香窃玉手。”
一名游方郎中手摇铃铛,沿着小巷高唱:“可怜老大惊回首,身有暗处难出口。”
旁边小门开处,一位老妇笑骂道:“作死的郎中,你这般大呼小叫,让我如何做生意?”
那郎中道:“你自做生意,我自看病,与你无碍。”
老妇道:“你果真看得暗疾?”
那郎中便唱道:“天上桃花地上梅,莫向三秋柳岸栽。西风催,休徘徊,只待郎中回春来。”
老妇道:“快休唱也,此间姑娘有请。”
那郎中便入内看病。
出得一门,又入一户,沿街巷行医。
行至一户,却是一位男子求医。郎中开得药方,那男子看过:“看药物却也还对症。”付了诊金。
那郎中却不走,笑道:“我看这位公子面色灰败,只怕是有血光之灾。”
那男子怒道:“你又非卜卦者,休的胡言。”
那郎中道:“阴阳岐黄本一道,五行八卦自相通。讲得好,随你付与,讲得不好,任你打骂。”
那男子便道:“你姑且讲一讲来。”
那郎中便道:“你额角峥嵘,乃是富贵之相,只是如今受困于小人,如虎落平阳,龙困浅水。如能过得此劫,前程不可限量。若过不得……”
那男子点头道:“果然有理。先生可知我能否安度此劫?”
那郎中道:“单看面相却难,公子不妨将生辰报来,容我一算。”
那男子便道:“某年某月某日某时。”
那郎中仔细算过,笑道:“此劫大凶,只怕公子是过不去了。”
那男子跳起身来,怒道:“好个无礼的郎中。”迎头便打。
那郎中侧身避开,嘿嘿笑道:“郎中算得再准不过,你此劫正应在今日。赵五,你走不脱了。”
那男子果然便是赵五,被喝破身分,杀心顿起,一扭身,就桌边提起一把钢刀,便即砍来。
那郎中左躲右闪。赵五刀刀落空,喝道:“好郎中,报上名来。”
那郎中笑道:“天台百草门下弟子,二花堂花掌柜女婿,毒郎中李路是也。”
赵五道:“好,原来是来寻仇的,且到地下与你岳父见面去吧。”
李路嘿嘿笑道:“只恐还须等个七八十年,你却快些,至多便在秋后。”
那日刘寄奴带人与莫谷李路一道,围了众水寇的巢穴。
莫谷养得大半年病,虽道又曾咳血,但其后收拾心境,练功不掇,如今功夫更胜往昔。众贼招架不得,拼命外逃,偏生李路促狭,只拿些蝎子草粉候着招呼。
刘寄奴心道:“我总是武举人出身,不显露两手,不足服众。”便亲自上阵,专照那匪首来打。
那匪首自然不是对手,三拳两脚便吃刘寄奴擒住。众捕快心悦诚服:“县尉大人好身手,擒贼擒王好韬略。”
虽然事先严令封锁消息,还是有人递话与了赵五。赵五仓皇出逃,已经出不得城门,这城门兵士哪个不认识他,混不出去。
赵五便躲向一相好的家中,只待风头过去,回到汴州,到时与刘寄奴小子谁胜谁败却难说得紧。
偌大杭州,挨门挨户搜索不易,那些捕快曾是赵五手下,多得了好处的,谁肯尽心盘查。
偏生李路诡计多,打听得赵五生辰相貌口音嗜好等状,便扮作游方郎中,专治花柳之病,诱赵五现身。
赵五此刻已是拼得一命,将刀猛砍。
李路笑道:“出力砍不打紧,仔细自己手掌。”
赵五大怒,忽觉手掌奇痒,把刀不住,弃刀看时,只见掌心乌黑,又痒又麻,分明中了毒。
赵五骂道:“好个卑鄙的郎中,居然使毒。”
李路嘿嘿笑道:“方才已报上小号毒郎中也。”开窗呼哨一声,远处莫谷与捕快赶将来。
赵五急忙要越窗而逃,李路笑道:“但逃去无妨,只过不得今日。认罪伏法,说不得还活到秋后。”
赵五便跪地求饶:“好郎中,我与花老板实无冤仇,一般为人所骗。求你高抬贵手,放过我也,定有厚报。”
李路笑道:“鬼话骗不得你李爷爷,你百药门弟子,岂有不识天麻之理?你李爷爷不是刘寄奴,甚么荣华富贵,不在眼里。果然老实认罪,还可与你解毒。”
赵五咬牙切齿,却被痒的成了呲牙咧嘴。
李路取椅子坐定,笑道:“听闻你百药门遍及天下,道行定然比我小小百草门厉害,你大可自行解毒,千万别老实认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