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性情
.杭州灵隐寺外,飞来峰下。一尊笑弥勒坐像隔溪对着寺院。
李路银娘与云娘从寺中上香返回,来此驻足。
云娘道:“想不到莫谷这般无情,来得杭州近两年,竟不来相见,而今又不知何往,一些不念同门香火。”
李路抚摸着弥勒石像,从光头摸到光脚,嘿嘿做笑。
云娘看他笑得诡异,不禁浑身不自在:“我讲错了么?”
银娘道:“莫谷却不是不重情,只是有些少年意气不老成,任着自己性情,这次又莫名离开永福堂。寻他不见,却落得那掌柜好一番抱怨。”
云娘微笑道:“他的性情果然有些痴。”
李路依旧只是嘿嘿做笑。
云娘浑身起得鸡皮疙瘩,佯怒道:“毒藜芦,你便不能不作怪?”向银娘笑道:“你却也不管。”
银娘道:“谁管得他?只当年狄大一怒便打,还能稍镇得他些。”
云娘便笑道:“若道这几位师兄弟,果然性情各有不同,当真贪、嗔、痴、毒,各擅胜场。”
李路忽道:“休提那贪人。”
云娘知他怒着刘寄奴,也心里不自在。
银娘见情形尴尬,虽道自己心中也怒着,却总须顾着云娘脸面,笑道:“世道艰难,大家的性情迟早总会变些。看那狄大整日佛不离口,偏他成家最早,如今脾气却也稳得许多。”
云娘也道:“出得山来,多少由不得己。只甘师兄留在百草门,依旧无甚变化。”
银娘笑道:“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只怕到你我老时,甘师兄还是未变。”
李路自在那里从佛像脚摸到头,头再摸到脚,不待理两个女子闲聊。
云娘调笑道:“那时唤你老毒婆。”
银娘反唇相讥道:“你便是老痴婆。”
云娘脸红道:“我何来痴?”
银娘知她最是脸嫩,便搂着她道:“云娘非痴也,是聪明贤良、重情重义也。”
云娘这才脸色平复如常,笑道:“果然近墨者黑。李路今日怎的话少?”
银娘道:“他与莫谷交好,来得杭州进货,却不知莫谷何往,自然心里担心。”
云娘道:“不想李路却如此重情。”又道,“你二人同来,留下金娘便放得心?”
银娘道:“这李路鼓捣药方,却还有效,金娘如今大好。”
云娘笑道:“这李郎中果真不得了,老成许多。若论性情变化,却数那沙仁师弟,初入门时缩头缩脚木讷寡语,如今却伶牙俐齿,八面玲珑,听小张道他在绍兴做的分外红火。”
银娘看看李路道:“这沙仁却也是他见不得的,从不曾给张好脸。若讲那沙仁也委实霸道,居然将德福堂那丫头强娶了去。”
李路却接话骂道:“甚么强娶,不媒不妁,无聘无定,分明是强盗。这小子休让我看见,好生吃我蝎子腿。”
云娘吃惊道:“竟有此等事?”
李路道:“这小子在百草门只是避难,本来不曾正经入门,他不提百草门便罢,若胆敢四处宣扬是百草门弟子,我定替师父清理门户。”
云娘道:“他本佛门弟子,居然如此胡来?亏他前些日到杭州,还来看我。早知如此,我先教训他,让他好好向人家赔罪,明媒正娶去。”
李路笑道:“好生做你少夫人,此等事也来与我争抢。”
云娘也笑道:“你道是甚么好事,谁与你争?”
李路道:“我这蝎子腿功苦练多年,正要借此扬名江湖,岂能让与你?”
云娘笑破肚皮:“好个李大侠,小心蜇人不着,被人踢着屁股。”
李路笑道:“蝎子屁股岂是好摸之处?与他一把蝎子草粉,让他肿成肥猪。”
云娘笑道:“真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方才不声不响,还道转了性,哪知还是一根藜芦。”
银娘道:“要他转性,真是难于登天。好歹只在天台,人家熟悉了,也便不计较。若是在这偌大的杭州城,由着自己性情,还不是处处碰壁。”
云娘道:“可不便道莫谷怎的如此执拗,一些也不知变通。”
银娘道:“既然是痴,不执著谈甚么痴。”
云娘叹道:“这世道,便是再痴,也有得你痴不成的时候。”
三人乘轿下山,路经西湖边,听见有人呼道:“镇痛堂祖传秘方,百试不爽,名震苏杭,远销淮扬。”
云娘揭开轿帘望去,见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厮。听闻原本是莫谷长到西湖边与人试药,如今却是换人了。
二十一、价值
.苏州阊门里宝通行,门外便是一处小码头,那客商唐某正在呼喝人手卸货。
莫谷正从杭州而来,见唐某囤积大批连翘柴胡,便道:“唐掌柜如何也来做药行生意。”
唐某道:“正须小兄弟帮助。”
莫谷看过货道:“货却是上好的上党老翘与北柴胡。”
唐某喜道:“如此便好。”
莫谷道:“连翘柴胡苏杭用量有限,这批货十年也未必用得尽,唐掌柜怎积得这许多。”
唐某摇摇手,待得卸毕货人散去了,这才与莫谷入内坐下来道:“去年冬季干燥,今春已初显湿热,温病露头,只怕这些货远远不足。”
莫谷道:“唐掌柜要施药赈灾么?”
唐某却有几分脸红:“唐某是商人,捐些银两也便罢了,怎能越俎代庖,做官家之事。”
莫谷便从身上取出一大包蝎子草粉,道:“早应送来,只是不曾得便。”
唐某笑道:“多谢记挂。”取出二十两银子。
莫谷吓了一跳:“这却是为何?上山举手之劳,无一毫本钱,岂能货卖。唐掌柜只给路费便是。”
唐某大笑道:“与本钱何干?小兄弟,我看你聪明,只是无人点拨。你莫说带来如此一大包,只带一小包,一般价值二十两。”
莫谷摇头道:“这我便更不懂了。便算物以稀为贵,总有个时价地价,平素卖药也论两论钱,如何这大包小包却等价。”
唐某道:“何谓时价地价?因时因地。药材举国流通,地价纵有差,不过摊进舟车路费。而你此物人所不识,便是无价。无价之物,多少一般仍是无价。”
莫谷道:“既如此,掌柜何以给价二十金。”
唐某笑道:“这便是货价在用而不在质,亦不在量。货值不同货价。此物于我有用,我衡量用处,便值得二十金。小包亦是用,大包亦是用。”
莫谷恍然。
唐某道:“若只来三钱,与我无用。若来一车,与我亦无多用,一般二十金。”
莫谷大受教诲。正好唐某须得懂药之人协助,便留在苏州。
果然十数日后,苏杭一代水乡温病大起,连翘、柴胡吃紧,价格大涨。其他商行舟车不绝向北去进货,北地价格愈抬愈高。
唐某所进货物,质最好而价最低,自然大得其利。
不久莫谷见唐某装船,却要将余货载向北去,不由奇怪。
唐某道:“如今温病已得控制,价便趋低。而北地市价犹在高升,行将高过此地价,此时当须及早回流。待得消息北传,余货便不值钱了。”
不久果然温病去了,后来积货的商家只得低价卖与药店,尤有大批积存仓里。卖之无市,留之无用,弃之可惜,存之无奈,若过的三年二载再无行情,虫咬水蚀,只能做柴草烧了。
唐某自此对药行生意愈加兴趣,便请莫谷讲些粗浅的药性地产知识。他家中私塾教授杜先生亦感兴致,常在旁听。
莫谷道:“杜先生亦欲从商乎?”
杜先生扶髯大笑:“老夫生性迂腐狷狂,不是从商之人。读书之人,医书也要读得,以作养生,小病小患便无需相请郎中。”
莫谷不解道:“医书或者读得。只这地产货值,皆是商人之务,既不从商,听来何用?”
杜先生笑道:“胸有万贯才,货与帝王家。读书人便是商人,只所卖的货不同而已,卖之才学,得之官位,一般是买卖。论起来,万人中做得成这桩买卖的尚无几人,看来这读书人大多是最蠢笨的了。老夫胸中只有五贯,便货与唐掌柜家。”
唐某大笑道:“能如此看待商人的读书人委实不多,先生此言好与那些自命清高的读书人听来,最是解气。”
莫谷自此便不再以商人自卑。
杜先生有小女君娘,听父亲提及莫谷多了,借故便来相见。那女子却小有男儿风范,自小便男装读书,出入外庭,唐家人也觉正常。
行止言谈可以乔样,然男女骨骼肌肤有异,莫谷学药之人,自然一眼便知是女子,备感好奇。
君娘脸上微涂黄粉,自谓易容有术,侃侃而谈。
莫谷心中窃笑,待到君娘讲罢,笑道:“杜公子喜听药中趣闻,须知药物不仅是在山野,身旁尽是。便以畜类,猫犬豕兔无一不可入药,只是须辨雄雌,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阴阳两殊,功用不尽相同。”
君娘知被他看破,不禁面红耳赤。
二十二、迷蒙
.二花堂前,李路银娘到杭州未归,便无人来,闲着金娘吃瓜子。
沙仁却来到店前,向里张望:“李师兄不在?”
金娘道:“杭州去也。沙仁,听闻你做的好事,如今孩儿也抱回天台。可是要明媒正娶,奉子成婚了。”
沙仁干笑道:“哪里哪里,来与掌柜商议收地产。”
金娘嘲道:“却连叔叔也不唤一声?”
沙仁更觉尴尬,只哦哦几声。
金娘道:“可曾晓得刘郎消息?”
沙仁便道:“负心人念他怎的。”
金娘道:“你讲甚么?”
沙仁自知失口,支吾道:“不怎的,久不知刘师兄下落。”
金娘耳却尖,便道:“休得哄我。”
沙仁心道镇上人人皆知,终究你会晓得,便劝道:“金娘姐姐,你且心向宽处想。负心之人,天理难容,原不值得人怜惜。”
金娘辩道:“刘郎不会负心也。”
沙仁道:“刘寄奴已做了汴州司马的乘龙快婿。”
金娘摇头,沙仁道:“我若诳语,天打雷轰。”
金娘脸色煞白,良久泣道:“可怜刘郎却是为我家报仇去,不得已也。”
沙仁叹道:“姐姐好痴心也。可怜天下竟还有你这等好女子,可恨我沙仁偏偏便遇不着。好姐姐,念在你我都为那等负心人欺,我索性便告诉你。”便道刘寄奴与赵五亲近,方得以攀龙附凤,怎为报仇。
金娘已经眼神无光。沙仁心道不好,忙道:“姐姐但自宽心,好生为自己活着。”
金娘忽紧紧抓住他,厉声道:“负心人,哪里去?”
沙仁连忙挣脱,道:“休错认了,是刘寄奴负你。”
金娘颓然虚脱,喃喃道:“刘寄奴负我,刘寄奴负我。”
沙仁忙忙逃去德福堂,与掌柜商量事宜:“小张老板近年发达,不想此番囤积连翘,如今货积了数千担,眼见要一蹶不振。”
掌柜道:“如此天台地产再不敢与他,只当初赊与他的不知怎生讨回?”
沙仁道:“当初他得意时,正逢镇痛堂掌柜没落,便将店盘了来。只今便去讨店,当须趁早。”
掌柜点头道:“镇痛堂前日好生红火,如何便没落了?”
沙仁道:“也不大知,只听闻那掌柜与请来的孙先生不合,那孙先生负气去了。余下丹药便不灵验,不得已盘与小张。”
掌柜笑道:“如此好事,如何想到我?”
沙仁道:“自家人自然先顾着,只是此店我须与你各占五成。”
掌柜道:“好小子,原以为你来谢着叔叔,怎知你是受过小张恩惠,无脸出面,却来卖叔叔这张老脸。”
沙仁赔笑道:“叔叔那里话,如此好事送与谁不成,偏来寻你,只怕迟些卖脸面的人多着。”
二人嘿嘿一笑,计议停当,果然前去杭州将店盘来。
小张老板手头无现银付账,只得将店盘与掌柜,过后便知是沙仁落井下石,恨不打一处来,从此反目。
有道是瘦死骆驼比马大,小张老板纵然吃得大亏,究竟有些根基,吩咐在众安堂各店郎中低价来卖“天台仙药”,也将沙仁整得无计可施。
可好这日莫谷从苏州回来,到镇痛堂望一望掌柜与孙先生,哪知三个月的光景,这店便转的两道手。
沙仁喜出望外道:“听闻师兄前时随着孙先生,将这镇痛堂打理的红火,定然得了不少真传。又听的小张讲起在苏州宝通行处见着师兄,这宝通行此番药材做的好,苏杭尽知唐掌柜得了大利,敢情是师兄手笔。”
莫谷道:“我懂得甚么?却是唐掌柜多有教诲,似乎略有所悟。”
沙仁忙来求教,莫谷道:“我似懂非懂,怎能误人?你原比我做得生意。”
沙仁道:“与人往来,或者胜过师兄,论胸中才学,万万不及。听闻孙先生善运筹,师兄聪慧,怎能不得精髓。”
再三将镇痛堂的情形请教莫谷,道:“我一处药店,万争不过他十几处。便有心从天台募得郎中,然城内地利尽为其占,便使我等正宗天台地产人物,争不过他假冒之货。”
莫谷原也对小张老板作为不耻,便用心道:“多时我也想来,如何真反争不过假,今略有所悟。虽道医药不分家,实则有差,人患疾病,先寻郎中,然后依方购药,其间关键在医不在药。”
沙仁点头道:“确实如此,然则现今小张医药俱全,如何胜他?”
莫谷道:“城中不设药房之医馆与游方郎中甚多,他有医你有药,岂不能合力。”
沙仁道:“妙也,这便宴请这些郎中,分之以利,事无不成。敢请师兄屈尊居中运筹。”
莫谷却摇头:“我一时心下迷蒙,不知何去何从。”
二十三、南北
.孙先生此刻正在钱塘酒楼,召集得多人议事。自左而右,乃是同师学弟徐先生、莫谷、金三、孙四、张十八、宋九等。
金三、孙四、张十八皆是关中百药门弟子。
孙四更是掌门孙氏子弟,笑道:“有幸在江南结识孙先生,真正有缘。”
孙先生也道:“四弟客气,你我远隔南北,居然是同宗,既已合谱,便是亲兄弟了。”
金三张十八笑道:“正是正是。”
孙先生便道:“今日小聚,一为百药门孙四、张十八兄弟接风,二来商议平安堂开业事宜。”
金三道:“孙先生运筹帷幄,自是旗开得胜,金三只管马前效力。”
孙先生笑道:“金三入行多年,在河南一带小有名气,乃是一员虎将。”
徐先生向金三道:“晚生初入药行,还须多多指点。”
孙先生便道:“今得徐州张老板信任,在杭州城筹措平安堂分号,还算顺利。如今地址选就,江浙这一带的地产药材已由莫谷备齐,只等四弟的北方药材到来。”
孙四道:“两日便到。”
孙先生道:“只我需要常去徐州。我不在时,此间便由徐先生做掌柜,主理帐务,金三为柜台主事,莫谷为药库主事,你二人一是百药门高足,一为百草门高足,正可相互协作。”
金三点头称是,心中却道:“我关中百药门乃药王孙思邈所创,两百年来弟子遍及天下,你区区一个浙东的百草门,居然与我并立。”
孙先生道:“莫谷曾随我数月,又得苏州唐掌柜提点,多少习得运筹之术,我不在时,有须运筹之处我便安排由他负责,徐先生你尽可与他商量。”
徐先生记下了。
孙先生道:“这数月,小张老板生意渐渐是不行了,杭州城便成了赵五独霸的局面。我平安堂欲要立足杭州,便要仗北药优势,与赵五冲突是必然的。”
金三不屑道:“赵五此人不过其父曾在百药门学艺,他最多不过算作外弟子而已,却在此借着我百药门的威名兴风作浪,叫我等这些真正弟子怎看的过?孙张两位师兄在徐州扬州一带药市也是声名赫赫,此番有二人相助,孙先生运筹,定然挫败赵五。”
孙先生点头,见莫谷一言不出,便道:“莫谷有何意见。”
莫谷道:“孙先生运筹自然是不错的。只赵五在此间根基深厚,要扳倒他也非易事,这杭州有心与他做对者比比皆是,我想还是要与他人联合方好。”
金三哂笑道:“赵五所仗不过是北药货源,而今孙张两位师兄在货源上胜过他,便是釜底抽薪,何愁他不倒。”
孙先生道:“莫谷所言有些道理,只是做来甚难。杭州小药店分散林立,市口好些,也与赵五合作,其余皆是乌合,与他等联手难于组织,只怕得不偿失。”
众人便一致附和。
金三道:“如何不是。赵五霸市,就生意人而言,能得大利,并无错处。我等挫败赵五,一般要垄断北药,如今若向那些小店让利,将来如何收拾?”
莫谷摇头道:“此乃项羽代秦之术,恐非长久。”
孙先生点头道:“想不到莫谷还知古事。”
金三道此话怎讲,徐先生讲与他听。秦始皇南巡,项羽当时年少,望见皇帝威风便道可以取而代之。而刘邦在咸阳望见秦皇帝,却道大丈夫当如此也。
金三道:“这有何不同?”
孙先生道:“项羽行得是霸道,刘邦行得是王道。霸道以力行法,王道以权术行德。”
金三道:“关我等甚事。”
孙先生道:“赵五霸市,不但杭州各药店不满,经营北药的商贾也不满,所以我平安堂一开张,南北荟萃,便破他垄断。只一旦我等胜后,再垄断市场,只怕将来众人又会群起而攻平安堂。”
金三笑道:“如此多虑了,江北药材大半在我百药门众弟子手中,赵五是外人,所以攻他。而我等皆同门,只需孙张两位师兄一声招呼,便无人敢来杭州坏事。”
孙先生、徐先生皆道:“如此便好。”
莫谷轻轻摇头。
孙先生道:“既得孙张二位支持,这运筹之间便要重新权衡。我原意以北药低价,不取利而只求人气,南药平价求利。而今却要重新安排,北药求全,南药让利,使人街头巷尾吆喝一月,还怕杭州不人人皆知?”
众人道:“英明。”
徐先生击掌道:“此番最佩服孙兄处,莫过于孙兄用得宋九一辆马车巡游杭州,一来吆喝满城,二来可载病人送来平安堂,如此一来赵五的郎中便只有依门眺望、望穿秋水了。”
孙先生颇有几分尴尬,只无人看出。
二十四、对策
.又是钱塘酒楼,还是同一座头,只日子不同。
赵五邀集众安堂各店以及城中有自己郎中的各药店掌柜,便坐在当日孙先生坐的位置上。
入座之前,每人已先得五两银子,名为车马费,自然面色可亲。
赵五道:“徐州平安堂开到杭州,抢的不仅是我赵五的饭碗,也是各位掌柜的生意。赵五愿与众位共进退。”
众掌柜道:“赵老板但吩咐便是。”
赵五道:“那孙先生听闻是个善运筹的,不过诸位,我赵五却不怕。俗话道隔行如隔山,何况咱们这药行,没个三年五载连门皆摸不着。他在镇痛堂如何,不照样败走?”
众掌柜点头道:“如何不是,药行岂是谁想进便进得来的?”
赵五道:“俗话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别人既然开战了,咱们便不能不想对策。”
众掌柜道:“愿听赵老板高见。”
赵五笑道:“众位掌柜太过抬举,赵五便抛砖引玉了。首要之务便是要大家齐心协力,这却需要有些组织,我意下大家众掌柜不若成立一个商会,共进共退。”
众掌柜中众安堂各店是早无异议的。
只各小店有些犹豫,思前想后,以自身之力究竟难敌平安堂,有个商会,将来有事仲裁起来,多少还有个指望。
便有不少掌柜推举赵五作这会长,赵五坚不肯为道:“我本外乡人,怎好僭越?”
于是便推平安堂的老板为会长,只会长乃江浙巨商,在百业各行多有商号,平素里难得过问药行生意,这会长也差不多便是个挂名的。
赵五于是出任副会长。
一掌柜笑道:“赵老板新官上任,当须露两手与大家。”
赵五道:“好。敢问诸位,平安堂开张已有半月,众掌柜感受最深的却是哪些,有道是对症下药,找到病因便不难解决。”
一掌柜便道:“平安堂所卖的江浙地产居然比我等便宜,这不是欺负到门上了么?”
赵五笑道:“这也好办,原本这江浙地产多为小张掌控,于今他一时周转不济,各处山农药商便与他断了生意。众安堂各掌柜为其他同行计,从今起不再专卖‘天台仙药’。”
众掌柜鼓掌道:“如此大好。”
赵五道:“今后地产诸位可向镇痛堂小沙掌柜购取,小沙掌柜为表诚意,从此同样不挂‘天台仙药’招牌。”
果然沙仁也在场,立起身向众人行礼道:“小子年幼愚钝,幸得赵大哥指点,方晓得家有家法行有行规,不能为一己之私便不讲规矩。从此后,镇痛堂与众掌柜便听商会安排,至于地产,小子保证公道,至少比小张所供低一成。”
赵五便道:“难得小沙掌柜慷慨好义。”
一掌柜道:“只是那平安堂地产价委实太低,这一成也济不得事。”
赵五便笑道:“其实主顾大多只管一副药价几何,谁去管哪一味药价几何。平安堂只降地产价,不降北药,我偏偏要它北药无利可图。如今我有一计,凡在我等店中配药,随方附送北药一味。”
一掌柜道:“这配药便讲君臣佐使,一味多不得,这附送一味有何用?”
赵五笑道:“正因无用,人便感觉它贱。我偏在药方上标明平安堂该药三钱价值几何。主顾们难免会觉平安堂欺人。”
众人呼道:“大妙。”
赵五接着道:“我等外加招牌‘杭州本地店,真实地道货’。”
众掌柜道:“妙也。”“它外来药店,底细不明,主顾总有个顾忌。”
“这‘本地’二字,直指痛处。”
“如此便显得我店地产不降价是因为真实地道。”
“那岂不是平安堂的地产是假货么。”“哈哈。”
一掌柜道:“如今低价赵老板想出了对策。只那平安堂雇的一车,满城吆喝,果然有病家乘车去了,看病人虽不多,看热闹的却多,一时传为趣谈。这人心偏好猎奇,只怕便会有人慕名而去。”
赵五冷笑道:“平安堂选址确实交通便利,但总不能占尽杭州地利,他一辆车马能将杭州人全载了去?一时哗众取宠,不久人便厌淡。”
沙仁道:“赵大哥讲的断不错,病急乱投医,难不成人病了,便在路口张望平安堂的马车?”
众人哄然大笑。
赵五道:“所以请诸位掌柜放宽心,只需好好吩咐店中的郎中小厮,留心街头,果然有病家张望马车,不能拉进店来么?”
众掌柜笑道:“正是,正是。”
沙仁心中自有打算:“尔等各占一地,再上街拉主顾,我的那些游方郎中又如何办?”
果然平安堂看热闹的虽多,主顾却被赵五等截走十之八九。
只沙仁心中不爽。
二十五、书信
.这日莫谷检视君娘来的书信。
第一封道:
莫兄回杭已半月有余,小弟无时不念,接书甚慰。知兄已入平安堂为主事,当大展宏图。
第二封道:
闻得平安堂开业隆重,轰动杭州。车马巡城,确属奇思,观者摩肩接踵,挥手成云,致有挤落水中者,果然奇闻也。
唐掌柜得知莫兄出此奇计,叹息良久,恨当日未能挽留兄于帐下。
第三封道:
兄且聪慧好学,只家贫年幼而入百草门,长恨所读书少。老父检得旧时书籍若干,上有批注心得,一并寄去。
闻得杭州诸药店合力对付平安堂,销量不佳,兄为此愁闷,万请宽怀。万事开头难,何况非你一人一力便可济事,万斤之责何以一人独担。
望兄善自珍重,莫使弟挂念。
一封却比一封更长些。
第四封道:
闻得兄攻书甚苦,夜夜至三更,如此却不好。读书所为何来,是为身心,身既不存,心将安在?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小弟知兄努力,欲为平安堂筹措善策,然而读书务求食而能化,食而不化,如赵括用兵。
嘻嘻,此乃老父所言,小弟冒功。老父现将兄书信中所提疑问一一做答,一并寄去。
呜呼,男儿本自重横行,维恨不能与兄并肩作战。
第五封道:
半月无信,心下焦虑。今日前往寒山寺上香,晚间便得兄书,果有灵验。
杭州湖山美名,如雷贯耳,心神往之,奈不能行也。兄嘲我女儿偏作须眉状,君娘岂不自知耶?
君娘自小如此,老父无子,姑息娇宠。自遇兄后,便如日月当空,无所遁形,恬不自安。十数年来,维兄视我为女子,君娘亦维在兄前方自觉也。
兄视我为妹,君娘感怀。可怜君娘,不知兄妹之于兄弟有何种别样,今夜望月,微云当空遮月,朦朦胧胧。
海内所存,天涯若何。良宵苦短,此刻兄读书耶,习武耶?抑或望月耶。桂下风姿,衣上甘露,可留影乎?鸿雁南回,轻舟下波,可留声乎?
闻得平安堂生意已有起色,为兄展颜。
方寸纷乱,难以为继,就此罢笔。
第六封却是与第五封一并寄到:
书信方寄,心中不宁。
弟自矜须眉,不习女工,性情乖戾,言语多无状,恐兄误会。
弟无才德,比之男儿惭愧,遑论工容,对之女子羞煞。徘徊其间,进退无度。
得兄如君,弟何幸矣。何以不自知足,更望一步?
望兄一心事业,莫以愚人为念。
这书信莫谷有时看起来便有些吃力,不知如何作答,延留数日不曾回信。
前些日平安堂孙先生与莫谷商量得一法,赵五等截人赠药,委实抢去不少生意,不如将计就计。
平安堂便张贴告示,并使宋九驾车满城吆喝,凡病家得赵五等赠送之北药,平安堂半价收回。
人贪小利,既为白来之物,留之无用,何不换取几文钱?纷纷前往平安堂。
平安堂自有郎中,自然要审方验货,言谈之间不免将赵五的郎中贬损一番。成人难,毁人易,便有病家疑虑,却又在平安堂开方配药。
平安堂更使伙计为主顾计算,在某某堂配方付银若干,在平安堂则少付若干,主顾难免自认上当。
如此十数日,平安堂生意一日兴隆更胜一日。
眼见赵五已无能为,孙先生放心往徐州去了。
莫谷这日心情大好,便书信将此事详告君娘,想及君娘乔模乔样作男儿态,心中好笑。翻看来信,似乎君娘想更进一步,却不知如何相处,又退缩回去。
莫谷心中烦乱,将书好的信笺涂去,如此三番,无从落笔。
连着几日,有多人拿了赵五郎中的药方来退北药,有人一日往返数次,此后更是一日数十人,所退皆是贵药。
平安堂眼见不好,分明被赵五利用,徐先生急与莫谷金三商议停了此事。
金三本不满回收北药,吃孙四张十八的抱怨,此刻更加怨言一片。
莫谷道:“所以被赵五利用,是为半价尤高过我等进价,亦高过赵五进价。不若降至两折,看赵五终不能倒贴。”
金三更加不满,撺掇徐先生停了此事。
平安堂一落千丈,莫谷也情绪低落,更无心写信。
这日又接君娘来信:
两月已过,不见兄信。言语唐突,忝不自量,弟深悔矣。维求得君平安耳,更有他望?望君垂怜,“平安”二字足矣。自此之后,不复相扰。
信笺上分明便有泪痕。
二十六、舍得
.平安堂告急。
孙先生急驰而回,晓得赵五招集商会庆功,此刻正在钱塘酒楼听着众掌柜一片赞誉。
孙先生便在平安堂里一人一人分别谈话。
徐先生是先进来的,正要检讨。
孙先生挥挥手罢了,道:“你新入此行,不能怪你,只将详情讲来。”听毕安排徐先生旁坐。
然后便唤金三,道:“你交游广泛,做事干练,熟知药材业务,不过对于运筹之术却未入门。”
金三道:“在下确实不通此道,所以要多追随孙先生聆听教诲。”
孙先生道:“左右不过倒贴几十两银子,却聚得多少人气!生意不能时时争利,要晓得‘舍得’的精髓,有‘舍’方有‘得’,只当作开店增加得几十两成本便是。”
金三便作恍然大悟状:“孙先生英明,果然是高瞻远瞩,金三真正是不可望及项背。”
孙先生便作不起脸,道:“此非你分内事,建议在你,决策本不在你。我所定之事自有道理,不可轻易更改。”
待金三出去,便着莫谷进来,责道:“你随我有些时日,怎生也不明白其中利害。”
莫谷道:“在下曾建议两折收进。”
孙先生斥道:“先是付五折,人已习惯,何人会两折退来?再道与卖出差价巨大,岂非让百姓指我是黑心店?”
莫谷低头道:“实未虑及。”
孙先生便又道:“运筹之术,便要站得高望得远,左右不过倒贴几十两银子,却聚得多少人气!生意不能时时争利,要晓得‘舍得’的精髓,有‘舍’方有‘得’,只当作开店增加得几十两成本便是。”
莫谷眼望徐先生,道:“这……”他不过管库,怎作得主,若是他以孙先生这番话对徐先生讲,岂非使徐先生感觉压在他头上?
孙先生不满道:“难不成我的话不对?”
莫谷道:“孙先生所见甚是,莫谷确实所虑不周。”
孙先生更加不悦道:“如此讲来,只要你考虑周到了,便能登高望远了?”
莫谷忙道:“不敢,莫谷未窥门径,哪里能像孙先生一样高瞻远瞩。”
听到此话,孙先生便也罢了,道:“如今人气散了,再聚却难。没个新鲜物事便不成了,看来论北货采购,孙四张十八也未见得比赵五便强。”
徐先生道:“学弟于药行确实不通,不过总觉得靠价格竞争终不成事。我这几日计算了一番,此处房租人事各项费用不菲,低价售药,便是红火的几日也只是摊平而已。”
孙先生与莫谷皆点点头。
莫谷道:“照方抓药,常用的主顾便能估出价格,只有制成成药,方不知其价。众安堂所以红火,除却店多牌老,只怕它成药名声在外也是一大优势。”
孙先生思索一刻:“好,你二人方才所言正是我这两日所思。开业之前原本便有运筹,待根基扎稳后将平安堂成药引进,如今正是时候。”
徐先生与莫谷对望一眼,不得不佩服。
未过多久,果然平安堂大批成药入市,宋九马车重新巡游,吆喝声响遍杭州。
药商会那面不为所动。病家不了解成药,所需者究竟不多,何况众安堂也有不少成药,名气更响,选取众安堂成药的病家比平安堂还多得多。
这次平安堂沉住了气,无论如何坚持下去。
三个月过后,来平安堂的病家便愈来愈多。
众安堂见状,同样雇一辆马车巡游杭州。从此两辆马车便成一道风景,一旦在街上相遇,车夫便扯着喉咙喊叫,此起彼伏。自然宋九的喉咙是无人可敌。
赵五却有几分坐不住了,买成药者日多,得利的是众安堂与平安堂,其他药号颇有怨言。纵然众安堂制药所需的北药也是他所供,但他也不能不顾在其他药号的买卖。无奈众安堂若不支持他,他也无可奈何。
沙仁心活,便常来看望莫谷。偶尔便流露出对赵五不满,另外自然想与莫谷作些地产生意。
莫谷自有进货处,一时不好无故断了,便道等一等。
却好孙先生看见,沙仁忙请安问好道:“久仰先生大名,不只肯否赏光小坐。”
孙先生便爽快与沙仁二人去了,谈些甚么自然无人知晓。总之孙先生回来吩咐莫谷道:“从此之后,江浙地产便从你师弟沙仁处进。”
莫谷道:“只怕沙仁处不见得便便宜,我怎好因为同门便徇私。”
孙先生笑道:“无妨,省却我等下乡收购的使费是一样的。”
二十七、闹柜
.众安堂总店,一位五十多岁的病家吵吵嚷嚷,指着柜台伙计鼻头大骂。
柜台伙计一脸无奈:“此乃郎中的方子,我只管照方抓药。”
李主事点点头。
病家便揪住赵五聘的郎中,那郎中也一脸无辜:“店里无浙贝母,所以小可才拿川贝母替代。”
那病家一包药材劈头砸来:“我把你个害人的庸医,这贝母和那贝母是一样的么。”
郎中背书道:“川贝母:甘,苦,微寒;浙贝母:苦,寒。归肺,心经。化痰止咳,清热散结,功效是一样的。”
那病家骂道:“呸,你刚才讲有的甘,有的不甘,偏又讲一样。我在这店买了二十多年的贝母,你欺我不知么?便要原先那种大个的。”
郎中笑道:“其实川贝母虽然个小,其实效用还好些,不然也不会卖的贵。”
那病家更怒,气喘不定,骂道:“你你你,原来要卖贵的。”
周围主顾与路上行人看不过,纷纷围上来议论道:“这也太不像话,俗话道医者父母心,怎能只顾着生意。”
“你还不晓得,这郎中是药商赵老板雇来的,自然要先顾着生意。”
“浙贝母是此处地产,还能缺货?分明是专门卖赵老板贩来的外地货。”
“大家谁晓得这行里门道,还不是郎中写甚么便买甚么,柜台算多少钱便是多少钱。”
“这药材三天两日变价,只拿水旱蝗灾搪塞,谁搞得清楚?”
“可怜这老者都用了二十多年药,还治不好。”
那郎中见不是路,忙躲到店内。
那病家气喘吁吁,憋得面红耳赤,连咳带骂。
人群外挤进来一位后生,扶住那病家,嗔道:“早便使爷到别处看看,爷便是不肯,如今却好,喘成这般。”
那病家又喘又咳,已讲不得话来。
后生取出一个小瓶,唤病家服下。那病家长呼一口,面色舒缓许多,又就瓶喝得两口,便不大喘了,奇道:“儿啊,这是那来的神药。”
后生道:“便是平安堂的消咳饮,早唤您老人家去看看,您只道人家是外来的,生死不信。今日我自作主张便买了来,您老用的可好?”
病家乐道:“好,好。”
周围人便七嘴八舌起来:“真的神奇。”
“莫不是作戏?”“我看不象,方才老者咳喘得厉害,是装不来的,看上去还有性命之虞,何人会拿性命开玩笑。”
旁边一人便道:“讲甚么,这柳老者是我老邻居,二三十年的老哮喘。”上前扶着病家道:“柳二叔,可大好啊。”
病家点点头,那人便朝后生道:“你怎晓得便买此药,却不怕买错。”
后生笑道:“不会错的。”
那人摇头道:“二叔没去,郎中凭甚么给药?”
周围人便道:“不错,这病家不去,也能看病?”
后生道:“我只将爷的症状告诉伙计便是了。伙计道这消咳饮专治的哮喘。”
病家道:“儿啊,这药好是好,可不要太贵了,咱家贫用不起的。”
后生笑道:“爷莫担心,这一瓶用得五日,才五文钱,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病家乐道:“好,好。”
周围人便议论道:“原来买成药也不错。”
“那是自然,成药都是名家药方,哪象这不知何处来的庸医开的方子。”
“听闻是赵老板从江北聘的,还不知是甚么野郎中。”
“平常备些成药,却也不错,省得病急乱投医。”
“成药也好,功用价钱明明白白,又不用煎煮。”“可不,病急了熬药,便象屎急了造马桶。”
周围一片大笑,有人问后生道:“平安堂还有甚么好成药?”
后生道:“我也不晓得,只看见半只货架,怕不有几十种。”
便有数人向平安堂去了。
李主事脑子转得快,忙出门来道:“大家讲得在理,成药有成药的好处,咱们众安堂一般有复明膏六味丸这样的好成药嘛。”忙向那病家赔不是:“您老人家是这里老主顾了,又是您多担待些。这几日委实浙贝母缺货,我保证三日便来,三日便来。”
那后生道:“我爷被那郎中气得命差些去了,该怎生办?”
李主事道:“让他滚蛋。”又向那病家道:“您老消消气,二十几年老交情了,不能因为此事便伤了不是。今后还要常来光顾。”
那病家冷笑道:“那众安堂有消咳饮么?”
李主事语塞。
那病家冷笑着便去了。
二十八、烧店
.这日狄大来得杭州,与莫谷同住在店中。
夜已三更,二人毫无睡意,灭了烛便靠在床上聊天。
讲起成德一行,委实惊险。
狄大却毫不知情,此刻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我此番前来,一路上原本做过生意的商家无人理睬我,原来成德军将人家的东西抢回去了。”
莫谷劝道:“成德藩镇一向对抗朝廷,说不得甚么时候便会打仗,你还是离开为好。”
狄大道:“这个却难,我岳丈是成德军司药,还是他无极帮的一个香主。军职虽可辞去,这无极帮可脱不了,离开了便是叛帮,追到天涯海角也不会放过的。”
莫谷道:“听闻帮主便是成德军节度使。”
狄大道:“可不便是,境内兵马使、各州刺史全由长老担任。在成德镇有职务者尽是帮中弟子。”
莫谷便道:“这样讲你也入无极帮了。”
狄大摇头道:“岳丈嘱咐我莫入帮,我便称是佛门弟子。成德对佛门还算客气,武宗灭佛,成德却不灭佛,听闻是想拉拢少林寺逃出来的和尚入帮。结果少林和尚没有来,却来了许多不会武功的和尚。”
莫谷嘲道:“佛门弟子怎会娶妻生子?”
狄大笑道:“这年月,被武宗强令还俗的和尚多着,娶过妻生过子又回寺中都不是希奇事。”
莫谷忽想起一事:“那年移回去的石斛葛藤如何?”
狄大笑道:“石斛自然是死了,葛藤却活着,也未见与当地的葛藤有何区别。”
莫谷笑道:“你做的好事。”
狄大道:“橘生淮北为枳,怨不得我。”
却见窗外火光闪起。
莫谷开窗,见几条黑影执着火把正准备四下放火。
莫谷大喝一声有贼,一个“飞天蘑菇转”转到窗外,照那贼便踢去。
那贼皆蒙着面,也会些功夫,避将开去,呼哨一声,四人围住莫谷,两人自去放火。
那蒙面贼才到窗下,呼的一盆水泼来,便熄了火把。跳出一个大汉笑道:“吃佛爷一掌。”便是狄大。
莫谷边转边笑道:“第一招,怒打蜂巢。”
那蒙面贼一愣:“好古怪的招数。”便遭狄大一掌拍在肩头上。
莫谷笑道:“第二招,密炙熊掌。”果然狄大那一掌是拍在那人骨头上,手掌反倒震得生痛发热。
围攻莫谷的众贼只见着他一转便飞出去,哪里用着掌法,却不知他在为狄大报招数。
众贼见莫谷轻功虽好,却只是逃命,大着胆子欺进身去。
莫谷忽然来一招“五花拳”,登时将一贼的鼻子打花。
狄大一看,不甘示弱,也一掌向眼前那贼鼻子拍去。不防打横里那贼狡猾,将火把伸在狄大掌前。
狄大立即缩手,道:“乖乖,真的要炙。”使出二师叔武大戟的大戟拳,十分刚猛。两贼被逼得节节后退。
徐先生那房的窗户开了一半便关紧了。孙先生房中毫无动静。店中便无别人住着。
莫谷笑道:“好,还是二师叔的管用。”也使大戟拳。
然而他使出的大戟拳却没多少威力,反遭四贼逼迫,挨了一脚。
莫谷呼道:“还是我的蘑菇转管用。”四下逃窜。
那众贼哈哈而笑,更将他围住,腾出一人去放火。
莫谷无奈道:“看来还得打。”再用红花拳和五花拳,又是轻巧有余,威力不足。
眼见三人围得近了,各持火把刺来,那一贼子专门腾出右手,专等莫谷再转时抓他脚踝。
莫谷其他的拳法皆用光了,只得用掌门师父的国老拳,平素大家都讲这拳法慢吞吞,和稀泥,谁知行也不行。
莫谷只得使出国老拳最后一招“调和诸药”,步走九宫,双手虚抱成环,用力一转。
说来也怪,居然将三个贼子的火把搅在一起,莫谷一个“飞天蘑菇转”转出去,见三贼各拿火把刺中了自己人。
三贼被烫,衣服着火,疼得呲牙咧嘴,呼哨一声,奔出门便跳进河里。余下三贼也急忙丢下火把便跳河逃走。
孙先生房中便亮起灯,孙先生披衣出门,打着呵欠道:“甚么事,怎生这吵。”
徐先生也出来,道:“似乎是歹人要烧店。”
孙先生奇道:“怎会如此?”
莫谷道:“也不晓得是甚么人,报官去。”
孙先生四下望望:“没烧得东西,报甚么官。八成是赵五所为,明日再议。”又打着哈欠入房去了。
莫谷对狄大笑道:“看来还是师父老人家厉害,招式精妙。”
狄大摇头道:“你这蘑菇性情或者适合,我还是用大戟拳的好。”
二十九、武举
.汴州武举考场,刘寄奴与一干武生正在应试。
他的岳父自在家中与赵五饮茶。
赵五道:“刺史大人身体是老而弥坚,宦途是步步高升,待得刘兄高中,其时翁婿俱荣,便是一段佳话。”
那刺史笑道:“刘郎配得好丹药,老夫觉得精神是越来越好,这也亏了贤侄你四处收罗仙药。”他将丹药献与宣武军节度使,交情弥深。那节度使奏报中便举荐他升任汴州刺史。
赵五自然客气几句。
那刺史道:“听闻贤侄在杭州生意却有些不顺。”
赵五长叹一声。
孙先生设计,使了多人到赵五的郎中处闹事,无一不是药方中缺了浙贝母、水半夏等地产药材,众药号吃不消,便统统将赵五派去的郎中打发掉。不消说,自然是沙仁断了货源,这小子居然背后插刀。赵五回头想也正常,他当初插得小张,今日便插得自己。
自己同门的孙四张十八等皆来抢他北药生意,何况别人,商场无父子嘛,除却自己信不得任何人。
赵五风浪经得多,便不怪任何人,生意场中本是寻常,只怪自己霸市时太得意,中了反间计。
赵五自然不会退让,便招黑道上的水寇朋友凿沉了孙四的两条货船,只是烧平安堂时出了些意外。
眼见杭州难以立足,赵五方退回汴州,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赵五便在心中串了长串的名字:孙四、张十八、金三、沙仁、孙先生、众安堂的三位主事、各店掌柜……
那刺史既然问起,赵五便道:“小侄为大人收集仙药,不想得罪了些许小人,不妨事。”
那刺史道:“既然是因为丹药的事,便与老夫有关了,且将详情讲来。”
赵五哪里能讲,便道:“此事怎能劳动刺史大人。”
有家丁喜滋滋来报:“姑爷的举石过关。”
刺史点点头,只管饮茶。
赵五道:“刘兄武功了得,应科举自然手到擒来。大人深谋远虑,使他到杞县做得一年捕头,更增资历。一旦登了龙门,前程不可限量。”
刺史只是微微笑道:“这武举重的是弓马射箭,刘郎只练得两年,尚未娴熟。”
果然不久那家人慌慌张张跑来。
刺史道:“弓马比过了?”
那家人道:“比过了,姑爷比得……”赵五道:“如何?”
那家人迟疑道:“从马上掉下一次。”
内宅一阵噪动。
那家人忙道:“不过姑爷功夫好,没摔着,是双脚落地的。”
刺史哼一声道:“少见多怪,那便是马术高明。”
家人明明看见刘寄奴控马不住,一头栽下来,幸而空中急转,手脚撑地,不曾啃泥。老爷说是马术高明便是高明吧。
刺史便问道:“射箭如何?”家人本想道不好,却再不敢乱讲。
那刺史便问:“究竟有几箭脱靶?”家人道:“老爷英明,有三箭。”
那刺史无动于色,问道:“其他武生如何?”
家人道:“善射箭者却多,全中者便有五六人。”内里一片叹息。
那刺史笑道:“你们乱叹甚么气。”对家人道:“再去探来。”
赵五笑道:“如今大人可以安心了。”
那刺史嘿嘿一笑。赵五忙道:“小侄不会讲话,大人根本便是稳坐钓鱼台。”
刺史笑道:“贤侄的功劳也不小。”赵五此番自然忙前忙后,出了不少力。
不久那家人飞马赶回来,人未进来声音便先到了:“恭喜老爷,姑爷高中了。”
合宅一片欢呼,开始布置迎接新举人回家。
那刺史依旧神态自若的饮茶,问道:“共取几人?”
家人道:“共取了三人。”
不久喜报到来,道刘寄奴负重异等,射箭三箭穿靶心而过,当选入京应武科试。
赵五也来恭喜道:“刘兄已中举人,大人该张罗送刘兄进京应试了。”
刺史嘿嘿道:“罢了。京城不比汴州,有个武举人的身份便可。”
赵五便道:“那举荐之事?”刺史闭目道:“由宣武军办吧,我不能徇私嘛。”
赵五便道:“大人过问一声总不算徇私。您老虽然身体康健,也不希望女儿远离身边吧,夫人也舍不得的。便算真的离开了,终归要离得近些。这苏杭也还可,若到了边州苦寒之地,小姐千金之体怎能受得?”
刺史依旧闭目养神。
赵五道:“再讲这丹药配制,所需的关键药材多在江南。原本小侄还可代劳,现下采办却不易了。”
刺史的眼睛便睁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