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查帐
.百草门分堂,原先去孙先生处的弟子又回了来,顺带还多了几人。
杜父便在教授经史。
君娘在内暗中准备嫁妆,无奈自小不曾好好习女红,莫说做嫁衣,便是自家的小衣鞋袜也做不好。原本在苏州,衣服皆是随着唐掌柜家女眷一起寻裁缝或丫头做的,如今杭州又无亲属女眷,也难找人代做。
狄大狄四女眷虽在,君娘却与她等无话可谈,更不好意思张口求人。
这日阮风过来,他讲话最爱咬耳朵,君娘厌烦非常,便取针线做活。
那针一上一下,又无整齐节奏,阮风倒先避得远远道:“别家女子做活像是王维作诗,姐姐做活却像高适。”
君娘不禁笑道:“阮先生好会讲话。”
阮风忙道:“不敢当,师弟,师弟。”
君娘笑道:“高适活到今日,也要为阮师弟气死。可常看人家女子做女红。”
阮风笑道:“哪里,不过见过师姐妹做活,要么便是老娘。”
君娘心一动,笑道:“可见过云娘手艺?”
阮风道:“便数邢师妹最好,第二便算银娘师姐,第三便是云娘师姐。”
君娘道:“阮师弟还会品评。”
阮风道:“哪里,是臧师叔讲的。”
君娘心中便怪怪的,道:“云娘姐姐如今做了少夫人,自然用不着自家动手,只怕手艺荒废了。”
阮风道:“云娘师姐如今是众安堂的大东家,更加忙里忙外,自然顾不得了。”
君娘便道:“她家公公便退了,姐夫却不当家?”
阮风奇道:“师姐新寡,姐姐还不晓得?”因将云娘家事讲来。
君娘叹道:“云娘姐姐如此不幸,当去致哀。”换上男装来望云娘。
云娘正与李路盘账,听见杜宇来访,便停下手中活计。
君娘入内,便见李路嘿嘿发笑。君娘看他模样便道:“可是毒郎中李兄?”
李路嘿嘿道:“正是你李家哥哥。”
云娘道:“你却老实不客气。”便要收拾账册。
君娘忙道:“姐姐不必陪我,事务要紧。”
云娘便继续看帐,一页将要翻过去。
君娘忽道:“这笔账恐怕有问题。”她闲着无事,便踱到云娘身后,不自觉看帐册,发觉有误。
云娘道:“倒忘了妹妹是看帐的老手,请教有何问题?”
君娘道:“这一笔犀角,自上而下似乎有数处改动。”仔细看过道:“君娘不通医药,也不晓得行情。只这笔迹似乎是水牛角片,下面五百钱,改做犀牛角五万钱。‘尸’乃后加,‘百’改做‘万’。”
云娘细看过,似乎确有不同,只看不明显。
君娘取来向光一照道:“书写日期相差有别,墨迹新旧不同。想来是正常记账,待封了帐后才私下改过。”翻看几页道:“此乃老手,譬如水牛二字写得小些近些,以便后加。别人写字,由‘百’改‘万’颇难,而他的字体却容易,‘万’字草头横连,第二竖故意成撇,分明是练成的。”
云娘点头道:“这账房主事早知他有手脚,只拿不得实证。妹妹好眼力。”
君娘道:“平素人讲五十千钱,而不讲五万钱。我一时便觉不妥,这才细看。其余如天冬改做麦冬,人参改做元参,干姜改做生姜等等。”
云娘道:“怎又向便宜处改?”
李路道:“总价不改,货改成便宜物事,便是暗中提了单价。这分明是与库房勾结,不然单账房有何好处?”
云娘道:“情形比我想象还严重些。库房已交与封防,暂时无事,正欲处理账房,可好妹妹便来了。便想请君娘妹妹为我主帐,可肯屈就?”
李路笑道:“杜妹妹正忙着做嫁妆,怎生来得。”
云娘便是一愣。
君娘便道:“哪个要嫁。我便来帮姐姐做事。”
李路笑道:“大礼总须要过,不然莫谷怎向大家交待。”
云娘便笑道:“也好。妹妹帮我这一阵,我来为妹妹筹措嫁妆如何?待妹妹要成礼了,我再寻人接替。”
君娘心中有些乱,一时理不清楚。
八十二、寻方
.金三改回旗号,生意又遭波动,这日在临安酒楼独自饮酒排遣。
却有人走将来共饮,金三看时,便是徐先生。
金三道:“徐先生好风光,白日一副郎中打扮,夜间却是遍身绮罗。”
徐先生笑道:“哪里哪里,你金老板做的是大生意,我不过讨口饭吃,还需不顾斯文体面。”
金三道:“徐先生是读书人,还顾着什么斯文。江湖人挣得银子便是体面。”
徐先生道:“听闻金老板前些日稍有不顺?”
金三只道:“一时大意了。”
徐先生笑道:“你家业大,这点事情不过九牛一毛。”
金三道:“还出得起,不过这成方不多、制药不精终究是我心病。”
徐先生笑道:“方子还不容易?”
金三道:“成方不同汤药,可以因人施为,定要摸索钻研,才能定型,非一日之功。”
徐先生道:“剂量或者小有出入,无非疗效不佳,寻常主顾哪里明白?着你的郎中多费些口舌,阴阳五行,相生相克,颠倒讲得通。”
金三不由举起大拇指:“厉害,徐先生做郎中时间不长,却深得三昧。若道看得病的郎中,我那里也有几位,偏脑子不大灵光,不会做生意,常讲我成药方子不能因人而异,品种不全。可口舌过得去的,他医术又不成,常吃主顾来退货闹事。”
徐先生轻轻一笑,拿指头敲着桌子。
金三道:“求教。”
徐先生笑道:“肾虚便有六味丸,中暑便用正气丸,只须大路不差便是。至于肾虚中甚么阴虚阳虚,兼带其他症状,本应加几味,但你是卖成药的,卖的便是方便,总不能在成药外再加草药让人家回去熬,左右用六味丸便无大错。大不了主顾还有头晕的,再开一瓶天麻丸同服,眼花的再加一包逍遥散。”
金三道:“有道理,有大道理。这一来成药不仅不是短处,还可多卖一种,多做一道生意。怪不得徐先生如今生意做得好,这运筹确实厉害。看来还是从孙先生处得了些真经。”
徐先生便哼得一声。
金三以为言语得罪了他。
想起为孙先生刻印书籍之事,徐先生不满道:“虽道是师兄弟,却从不曾用心帮衬些。其实《运筹经》也不过是抄些兵家纵横家之书,改头换面罢了。这运筹中的种种内容还不是从老师处学的,大家各凭所悟。只这书名还是我拟的。”
金三也道:“前时请他出山,却还不肯。”
徐先生道:“只怕是他心虚无底。”
金三笑道:“只怕果有些底气不足。”
徐先生道:“自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金三敬徐先生一杯酒,道:“方子其实还可从《千金方》中抄一些,左右孙思邈是我百药门始祖,用他方子再合情合理不过。只我下属制药工技艺不精。”
徐先生便又轻轻一笑,拿指头敲着桌子。
金三又道:“求教。”
徐先生却不愿多谈了,只拿指头蘸酒在桌面上写划。
金三见他来回写的似是‘回’字,便问:“回长安?师兄弟中有是有制药制得好的,只怕不大肯来江南。”
徐先生微闭着眼不作答,继续写划。
金三想来想去想不明白,便欲会账。手伸进胸口,摸到铜钱,便看见桌子上画的便像铜钱了。
金三便领悟笑道:“金某不是无信义之人,若得徐先生指点,定当厚报。”
徐先生还是不睁眼。
金三道:“我每月派去先生处一名郎中,供先生驱使教诲,束修每月三缗。”
徐先生便睁开眼道:“药工不精,换人便是。”
金三心中大骂:“废话。骗子。狗屁不如。”又不好立马收回自己的话,便道:“杭州城能制药者,屈指可数,众安堂的挖不来,难道去寻百草门?”
徐先生摇头道:“不在杭州。只不知你肯不肯见一个中人?”
金三道:“甚人不肯?”
徐先生道:“正气堂中制药的老伙计如今心有不满,可以挖将来。唯只须宋九做中人,只怕你不肯见他。”
金三奇道:“为何不见?”
徐先生道:“前时不是小有龃龉。”
金三笑道:“生意场中,无永远朋友,亦无永远敌人。”
八十三、拒婚
.西湖风光旖旎,白堤上桃花正盛。
君娘折一柳枝,坐在岸边,只不住点水。
莫谷笑道:“娘子还不快与我回家去。”
但见水中涟漪,除了柳枝点水,还有垂泪。
莫谷道:“大好日子,怎好流泪?”
君娘缓缓抬起头道:“思前想后,婚礼还是莫办吧。”
莫谷大惊:“娘子何出此言?”
君娘叹口气道:“妾无德无能,不敢忝占其位。”
莫谷笑道:“怎又来了。我方是无德无能,莫说家业,便是聘礼还要师兄弟帮衬。幸得泰山不弃,已经应允,如今正要选定日子。只是娘子今后随我却要受苦了。”
君娘道:“侍奉夫君,不敢言苦。莫郎前程似锦,本应寻一高门贤淑,光大门庭。妾出身寒微,不谙家务,实难当正妻之位。”
莫谷道:“我如今身入江湖,谈甚么前程。娘子愿嫁,已是垂怜,别无他心。”
君娘道:“怕的便是你别无他心,所以如今便要商议,你须应允。”
莫谷笑道:“好娘子,休捉弄我。自来只有娶妻怕妒妇的,哪有嫁人先做妾的。”
君娘正色道:“妾实心诚意,青天不欺。”
莫谷叹口气,烦恼中生。
君娘道:“莫郎,我非一时任性,实在是考虑多日,唯有如此方能两全其美。”
莫谷苦笑道:“何来其美?”
君娘道:“莫郎本是重情义的人,所以晓得你绝不会弃我。然而心中最爱者,莫郎便不想么?”
莫谷道:“心中唯你一人,何来他爱?”
君娘道:“云娘姐姐超我十倍,正是佳配。如今她新寡,何不重续前缘?”
莫谷斥道:“人家名节要紧,休的胡言。”
君娘道:“可见你关心。莫郎,孀居再嫁,也是寻常事,莫非要姐姐守一生?”
莫谷便道:“云娘如今众安堂好大家业,怎会返回娘家再嫁?再道她便再嫁,与我无干。”
君娘将柳枝递到莫谷手中,莫谷抛入湖水。
君娘便道:“折杨柳,好别离。女子一生只求嫁一好夫君,有人疼惜,便算家有万贯,又怎当得一生孤苦。云娘姐姐是聪明人,所以她不过继儿子,反成全小叔子,便是预留退路。”
莫谷道:“莫去妄猜。”
君娘道:“怎见得便是妄猜,众安堂里也有此传言。”
莫谷叹道:“好人难做。云娘如此大度,反遭猜忌。”
君娘道:“为她不平了不是。实对你讲,你与姐姐心有灵犀,又何须瞒我,从前种种,李兄已尽告诉了我。”
莫谷道:“你怎好听那毒郎中胡言乱语。居间挑弄,原来是他,看我不寻他。”
君娘笑道:“他既是你手下长老,莫帮主要用帮规处置执法长老么?”
莫谷道:“亏你笑得出。”心中便想又是李路诡计,着君娘来戏弄自己。
莫谷反倒觉得心下轻快了。
君娘笑道:“应还是不应?”
莫谷笑道:“好娘子,莫再戏弄。快与我家去筹备婚事。”
君娘正色道:“哪个戏弄。李兄便是现成媒人,我也好居间说合。”
莫谷道:“人家守服,你等还有心情胡闹。”
君娘道:“那等丈夫,不守也罢。为她公公守服,一年也便尽心了,何况姐姐将家业保全在他亲生儿子手中,对他恩义莫大焉。大不了等得姐姐满服。”
莫谷道:“还越讲越成真了。我今日明言,只娶你一人。”
君娘道:“郎君不听劝告,妾亦无法。既然如此,我便陪云娘这一年,嫁便同嫁,决不独嫁。若蒙君垂怜,还可做个侧妻,不然只好作妾。”
莫谷满腹气闷回到百草门分堂,与杜父讲起此事,杜父气得七窍生烟,入内来呵斥君娘。
君娘低头听训,只是一声不语。
八十四、挖角
.宋九乘坐巨蟹帮的小船返回杭州。
他前往苏州,本为的是挖正气堂墙角。
不想老楚平素里对胡掌柜诸多不满,真正要他离去却是不肯。任凭金三这边工钱多了五成,老楚道:“我与胡掌柜相处几年,彼此脾气已经熟络了。这把年纪,能挣得几多钱,气顺些多活两年是正经。”
宋九只好转攻他人。
老楚便对胡掌柜道:“我老楚重义气,下面几个老哥却未必靠得住。虽说没有我总监工,他等手艺靠不大住,但这里一下子缺了人手也不好。”
胡掌柜道:“如今年轻些的便无当用的?”
老楚道:“制药不同别行,人命关天,起码要下得十多年功夫。看方配药似乎人人皆会,其间鉴别炮制调剂制剂环环相扣,不敢出一丝瑕疵。年轻人入行,先要学得多年生药,其后再学炮制,单是切药磨药我老楚便做得十年。你看几个老哥,做了一辈子药工,做做蜜丸还可以,水丸便做不来。这同样一副筛子,手法腰力掌握不好,滚出的水丸便大小不均。这其间是有诀窍的,我也是做十多年学徒,又娶了师父的女儿,这才将诀窍传我。不懂诀窍,便是做到头发白了也做不好。”
胡掌柜便加了老楚的工钱,又与他十两银子来留住下面的老伙计。
老楚便召集大家道:“宋九寻你等我晓得,胡掌柜也晓得。实说了他先寻的是我,我却不愿去。并不是胡掌柜对我等有多好,只是大家伙想一想,胡掌柜家大业大,正气堂多少有名。那杭州的金老板便胜过胡掌柜?”
有人便道:“树挪死人挪活,换个东家说不得好些。他钱多钱少,只看与我几何?”
老楚摇头道:“一动不如一静。何况大家家室皆在苏州左近,去了杭州,这往来使费又找谁去?多得三五成还不够路费。过的几年,万一身子不便了,再回苏州来,胡掌柜还会要你?”
那人道:“大哥这样想没错处,只我等五十出头,还可做得几年。”
另一人道:“大哥讲义气,难道忘记了上回胡掌柜如何对你?”
老楚冷笑道:“自然不忘。只大家忘记了这假货便是从金三处来的。只看宋九为人,我宁可选胡掌柜。”
终究还是有人想着老楚是不愿下面人出头,所以不想让人去。便有两位愿随宋九来杭州。
老楚冷笑道:“凭这二人也能做得好药?真正笑话。”
宋九水路上遇见柳三,便又劝他为金三做事。柳三本便看不得宋九,正气堂的饭碗便是宋九砸的,自然没好脸色。
宋九道:“如今在巨蟹帮作何执事?莫帮主每月分你多少?”
柳三负责巡查杭州一带水路,押解主顾的货物。莫谷如今规钱收得少,也分不得柳三多少,柳三便默声不提。
宋九道:“左右巨蟹帮也是做生意的,还不如寻个高枝。”
柳三愈加不吱声。
摇船的两名船工骂道:“什么人挖墙脚挖到巨蟹帮,还不快滚去。莫帮主对我等恩重如山,谁敢背叛帮主,我等便请他吃板刀面。”
柳三一抖,道:“这宋九便是个生意人,不必计较。”
两名老药工笑道:“宋掌柜原本还是莫先生的上司,你这船工好不知客气。”
船工嘿嘿笑道:“坐过这船的大小官员也不知有多少,和我一起站着向河里撒尿的,只怕如今做到节度使的也有。我如今不还是一个船工。”
宋九脸色便不好看。
另外船工笑道:“莫小看船工。你晓得荆南有人捐了名刺史做,接家人来上任,不想遇见风浪死了全家又丢了告身,家产没了又须丁忧三年,只好与人在湘江摇船,人称摇橹刺史。”
宋九便哑口无言。
回到杭州宋九左右算是交了差,得了一笔谢仪。
那两名药工做药比之原先的人好得多了,只是正气堂的正气丸等还是做不来的。
金三便按约定派了郎中到徐先生的药店中。
徐先生自然得意,又用人手又得利头,天下哪里寻这等好生意。
过了多时,徐先生便觉不适意,反来寻金三要停用郎中。
金三笑道:“可是郎中不用心学?徐先生随意管教。”
徐先生反不知讲什么好了,金三的郎中不是不勤快好学,反而是太勤快好学。徐先生看什么书,郎中也看什么书,徐先生与人开方子,郎中便用心记忆。
徐先生心道:“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我这专科买卖要被偷了去,真正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八十五、起名
.巨蟹帮一名小头目名唤钱宽的,这日抱了两岁儿子来,要寻莫谷起个名字。
钱宽愁道:“如今家境艰难,老母身子又不好,平白多了一张嘴。欲要送人,老母婆娘拼死不肯。原本靠婆娘养蚕桑织丝,日子还过得,如今孩儿拖累,一日不如一日。”
莫谷道:“家中再贫,哪能生儿不养。实在不济时,帮中兄弟帮衬些。”自取一贯钱与他。
钱宽道:“烦帮主起个吉祥名字,今后不求其他,富足些便是。”
柳三在旁笑道:“你本姓钱,还要求富?你唤钱宽,可见钱宽裕过?”
刘二笑道:“钱宽钱宽,只是‘欠款’。”
莫谷道:“可有小名?”
钱宽道:“乡下人不会取名,是家里婆娘硬留下来,便唤了‘婆留’。”柳三刘二大笑。
莫谷道:“便从‘留’字上取,唤作‘镠’,本意成色上好的黄金。”
柳三笑道:“果然富得很。”
莫谷莫名遭君娘拒婚,心中孤寂感伤,见了人家小儿,却十分欢喜,时常着钱宽抱来。
那小儿粗生粗长,偏生得健壮,莫谷道:“却是习武的材料。”
钱宽便请莫谷传他些武功,莫谷笑道:“如今还不满两岁,却要怎教,左右等五六岁上,教他些防身功夫。”
过多日李路来得,见了小儿,道:“好孩儿,不如也用药水泡来,练他个百毒不侵。”
钱宽却吓得避犹不及。
李路笑道:“不识货。”
莫谷道:“如今形势不见好。漕帮江南分堂传话过来,要将巨蟹帮并了去,若不肯只怕有一场冲突。”
李路道:“怕怎的,强龙不压地头蛇。”
莫谷道:“我几时成了毒物?”
李路道:“到得江湖,不毒亦须毒。果然漕帮要来,我李长老为你打头阵。”
李路与莫谷商议定,便约漕帮江南分堂在运河上相会。
那堂主带只大船,莫谷等只有几条小船,只气派便无法与漕帮比,漕帮帮众自觉得意。
李路先道:“巨蟹帮执法长老,江湖人称‘毒郎中’。”
那堂主便道:“听闻毒郎中手段,然则我等皆是吃运河饭的,要凭水上功夫。”
李路嘿嘿笑道:“堂主此言不全,除却水上,水下功夫更加要得。哪位漕帮兄弟愿出来切磋。”
便有漕帮水性好的出来,与李路同时下水。
两帮人众屏住呼吸,眼看河面。
约莫两柱香功夫,水面上露出几只气泡,那漕帮下水的头慢慢浮上来。
漕帮一阵欢声雷动。
那人一蹿便上了甲板,手中执着一节莲藕,竟朝堂主扑去。
堂主一错身,挥掌拍开,自然将莲藕拍个粉碎,却见那人直挺挺倒下。
李路从水中一冲而出,跃上漕帮大船,坐在堂主的座位上,巨蟹帮登时欢呼。
堂主才知自家兄弟被人家点了穴道,骂道:“好个毒郎中,居然使诈。”便来取李路。
李路嘿嘿笑道:“你便不怕我身上的毒?”
堂主不禁一愣。
李路笑道:“我若果真用毒,方才那只莲藕你便中毒了。”哈哈大笑,自大船上大摇大摆跳回小船。
莫谷长身飘上大船,姿式更胜李路。
那堂主方遭戏弄,却不敢轻易滋事,便倒一碗酒与莫谷对饮,借碰碗之时探他内力。
两碗相碰,那堂主的力道便被化于无形,连反击的力道也无有。
堂主便知内力相差太远,好言劝道:“漕帮创建百年,根基深厚,势力远达徐汴。大家既是同行,何不合力?情愿将江南分堂的职位让与莫兄。”
莫谷笑道:“莫某本无野心,却也不愿将一帮兄弟听命于人。众兄弟不过是安分守土,混口饭吃,更不愿与江湖朋友结了恩怨。”
那堂主知劝不动,更加拿不下来,便建议立盟。
莫谷未应声,巨蟹帮船上却有人叫“好”。
众人看去,却见是那钱宽儿子站在小船头蹦跳,自得其乐。
八十六、探风
.君娘日日在云娘处记账,闲暇时便随云娘学习女红。
云娘见她手生,便道:“照妹妹这样子,只怕一年也做不齐嫁衣,我便帮你做几件。”
君娘道:“正好,姐姐与我身材相当,按姐姐的尺寸做便不错。小妹终究需要自己亲手置几件,不够的便从姐姐这里取。”
云娘也便应允。
君娘做的时日长了,便多少晓得些药性功用,这日忽然恍然大悟状:“敢情这天人合一原来是这样的?”
李路已回到众安堂,便笑道:“杜家妹妹好生聪明,讲来也好使你李哥哥明白。”
君娘道:“我这几日做的皆是通经活络药材的帐,你看这蛇地龙水蛭等皆是善于钻营之物,丝瓜络又是中空似人经络之物。”
李路便笑道:“有道理,大凡种子入药,大多是补中益气的。根部入药,大多是固元培根的。树皮入药的,大多有通利之功。你今后只需举一反三,便可触类旁通。”
云娘嗔道:“少胡说来,秀才识字读半边的行径,莫教坏妹妹。着你些莨菪子服来。”
莨菪子可治牙痛麻痹拘急,多服使人神志不清,发狂奔跑,如同见鬼。
李路便嘿嘿而笑。
云娘又笑道:“木鳖子马钱子正可补毒郎中。”一发更是毒药了。
君娘道:“还有附子。”前些日听闻附子也有毒。云娘与李路大笑。
云娘道:“附子是根,却不是子。”
君娘“噢”的一声,脸便红了。
云娘笑道:“隔行如隔山。有何难为情?许多生药,只怕我等也不晓得。”
屋外正来一名小娘子,由成方陪着,来寻云娘。
君娘在旁听的便是那沈家女子,不由笑吟吟看得不停。她身着男装,那女子见这样一个后生直愣愣看着,不由心中微生愠怒。
云娘心中明白,笑道:“沈家妹子来的却好,几样手工要你看看。”
那女子便与她入内里去,愠道:“甚样无礼后生。”
云娘笑道:“哪里是后生,是莫谷未过门的妻子。”
那女子失声道:“是她。”成方早讲莫谷已娶妻,她一向心存侥幸,不想今日遇见,心中凉透。叹口气,见云娘榻上放着半成的嫁衣,又失惊道:“嫂嫂这是要……”
云娘笑道:“想甚么呢,是帮她做的。”
那女子愤道:“怪道嫂嫂不上心寻莫兄,原来只是瞒我。这女子可是你娘家亲眷?如何厚此薄彼。”
云娘也不好多讲,道:“妹妹识得莫兄前已然聘下了。”
那女子叹口气垂泪。
云娘道:“妹妹还年少,家境人品如此,还怕寻不到如意郎君?”
那女子叹道:“难得自己中意。”
云娘一阵心酸。眼看将要满服,家中父母探她口气,无奈小叔子未成人,千钧的担子卸不下。云娘叹道:“婚姻大事,哪里由得自家做主?”
那女子道:“我那哥哥不成器,辜负了嫂嫂这样的人品。所以小妹无论如何也要寻个自家中意的,好容易见了莫兄,却是人家的。”过了半日,咬牙又道:“小妹心里话也只能对嫂嫂说起,嫂嫂能帮小妹,粉身难报。”
云娘道:“但说无妨。”
那女子道:“原本女子不可如此轻薄,只是小妹没奈何,心中便认准了他,所以不顾羞耻着家人寻他,如今已是人人尽知,却叫小妹如何再适旁人。烦劳嫂嫂斡旋,向他娘子求情,便做妾也罢了。”
云娘道:“妹妹怎动此念,好家境,怎能与人做妾?家中叔叔便过不去。嫂嫂我可不敢做这样事。”
那女子苦苦哀求道:“嫂嫂如此,分明让小妹无路可活。”
云娘叹口气道:“妹妹怎也是痴人。只无叔叔点头,嫂嫂实在无能为力。”
那女子道:“爹爹疼我,拼死也要他同意。”
云娘摇头叹道:“便算叔叔肯了,他娘子肯了,莫谷也未见得肯。”
那女子叹道:“小妹又何曾不晓得,只不听得他亲口讲来,终不死心。”
云娘道:“莫谷那里我便探他口风,只须有些风声,嫂嫂便尽力促成。只一句话,做得成是你缘分,做不成也莫怪我。”
君娘正在外面与成方笑道:“你家阿姨还不曾适人?”
成方嘿嘿点头一笑。
君娘道:“莫兄后日来杭州,便安排见上一见。”抿嘴而笑入内去。
八十七、别名
.徐先生近日孜孜攻卷。
有金三的郎中在侧,徐先生如芒在背。
如此也不无好处,徐先生认真读了半月《黄帝内经》,还是有所长进。
只是那郎中亦步亦趋,简直如颜回学孔子,不走样,徐先生读甚么书他亦读甚么书。
徐先生无奈,只得夜间回家再攻读。娘子笑道:“夫君早这样攻诗书,只怕已中了进士。”
徐先生道:“进士功名乃是天上星月,够不着也烫不了手。如今吃的这口饭,是火烧屁股,不得不跑。”
徐先生日间读《内经》,夜间自然不同,便来看本草,看到防己目下:味辛、性平。清热驱邪、利大小便。主风寒温疟、热气诸痛,大小便不利等症。主入膀胱经,通行十二经。
花柳科是用得着的,徐先生便须记忆,无奈心困意懒,忆不下来,打个呵欠道:“我要的是防人,偏要我学防己,哪里学得。”
娘子笑道:“药名起得如此,还能改了不成。”
徐先生便看书中下标防己又名解离,笑道:“真真还同人一般,有表字呢。”急切翻看,居然诸多药材皆有别名,多者不止三四。
徐先生大喜:“早知如此,何必下笨功夫。”捧着娘子亲一个肥嘴:“好聪明,合当是徐某妻。”
次日再开方子,徐先生便不再遮遮掩掩,那郎中看的云里雾里。只见方上解离、鼠姑、木丹、鼠蓂等等,一个不识,其实便是防己、丹皮、栀子、假苏等。
更有几位写着大郎、三郎、五郎等等,那郎中更加发晕。
还未明白时,徐先生业已照方抓好。
郎中只看得一眼,分明药材中有几味自己看得真,回头方子上却无。
徐先生暗自好笑。
那主顾也看方发愣,对徐先生道:“郎中开得此方,分明让我无从别家抓药,郎中未免过奸。”
徐先生轻声道:“公子怎不知我好意,正常方子明白人一看便知,公子分明是拿自己暗疾招摇。如今这方子,谁人晓得?公子一般花钱,到哪家药房花不是花。”
那主顾谢道:“郎中真正父母心。”
主顾去后,那郎中便来求教,徐先生含糊其辞,便是不肯讲。自此白日也不攻书了,只夜间专记别名,无有别名,便以大郎、二郎等代之,此乃最得意处。
娘子看得好笑道:“夫君专爱使滑,怪道读书不成。”
徐先生道:“这乃是用智不用力。读书好又怎的,孙师兄书便读得好,求解不成,只诈我一道,招得几名小徒也跑了大半。”
那郎中见不是路,便向金三提起。
金三笑道:“好生奸猾,只我金三亦非傻子,这张冠李戴的伎俩还不简单么。已学他精髓便不学皮毛,哪个真看得起他几张破方子。”便欲撤回郎中。
徐先生便不肯了,每月的束修岂肯放弃。
金三便暗寻了一位泼皮,到徐先生处看花柳,只做用药无效,来徐先生处闹事,着实将徐先生打了一顿。
金三便来看望徐先生,提及撤郎中。
徐先生哪肯,道:“我如今正需人手帮助,要撤也要我伤好。”
金三道:“如今你这里一闹,我这郎中声誉也要受损,此乃天意,为不可抗拒力,不是金某不守信约。不如待风波平息,再派人来。”
二人各讲得一些理由。
末后金三便道:“大家爽快些,我补你三月束修,别聘他人。”
徐先生道:“你如今药工好使,哪里在乎这几月束修。至少一年。”
金三便道:“罢了,便是半年。口头承诺,原不算数,可有契约?我金某重义气,便吃亏些。若再不允,一月也无。”
徐先生见他发了狠话,也无奈认下。
金三那里便也使郎中开些自家才晓得的药方,却是在人家店中,伙计不识得,郎中便讲与伙计。
个把小店因怕自家生意跑了,却也愿意配合。
只大店劈头便骂道:“做此偷鸡摸狗行径,分明砸我家招牌。家有家法,行有行规,须坏不得。”便只能将金三自家制的成药别放一处,随他郎中编号。
金三也觉无聊,这日寻相与的店掌柜讲话。
那店掌柜道:“写别名着实无聊,你看镇痛堂的郎中方子。”
金三取来看时,药名不错的,只字迹飞草,比之怀素狂三分,笔划舞剑,胜似张旭醉五成。金三便看不明白。
那掌柜道:“此方也只有店中二三人看得久了,识得字体。且又不坏规矩。”
金三也只得叹声:“高明。”
八十八、靠山
.狄四又向并州采办药材回来,对狄大道:“河北如今一发是不敢去了,徐淮一带水路关卡又见多,生意只怕愈来愈难做。”
狄大笑道:“这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做生意便要两面看,地方动乱、关卡增多,寻常生意人自然受制。反过来讲,正是商机所在。咱那兄弟如今已从杭州小吏调往长安,今后前程无量。河北是我故地,汴梁一带又多刘寄奴岳父故交,只需我出面,商路自然畅通,只少不得关节。”
狄四拜服道:“大哥对玄门也如此透彻。”
狄大便亲自动身北去疏通关节。
狄四相与同行,这才见识官场礼仪、关节窍门,叹道:“从前生意只如白做。大哥从官入商,终究与众不同。”
刘寄奴见狄大备了重礼,道:“同门兄弟,怎得如此客气。”依例还是收下了。他岳父已故,金娘又生了一子,那小姐的脾气便收敛些。只是岳家望族,门第兴隆,刘寄奴对岳家还是有些敬畏。
多时未见,便觉亲热,刘寄奴也便觉得同门的好处,道:“官场沉浮,实在是由不得人。反不如狄兄作富家翁。”
狄大笑道:“生意场中,蝇头小利,怎能比及金带前程名利双收。”
刘寄奴道:“三年过去,便须卸任,无人推荐便只有做百姓。不能不早作打算。”
狄大点头道:“令岳仙去,确需再寻结实靠山。”
刘寄奴犯难道:“我一向为官清廉,不曾积得多少,这关节使费颇是为难。”
狄大见他府中气象,哪有寒酸相,也不好言破,只道:“打通关节,要的是投其所好。师弟有法宝在手,便是含元殿的大门也朝你开得。”
刘寄奴因岳父暴毙,心中着实不踏实,未曾再炼丹。
狄大道:“宣武军节度使不是对你一向看重么?”
刘寄奴便也心道:“若道丹药有毒,如何节度使却康健,前些日还着人来讨丹药,我当时只推采办未齐。”心下又动了。
狄大见刘寄奴府中所藏药材,也不禁叹服:“如何寻得许多稀贵货。”
刘寄奴笑道:“我来王屋,药市便随来,这其中许多药商专寻些稀贵货与我,已是老主顾,价钱也合适些。”
狄大便道:“不妨介绍与我相识。”
刘寄奴思量一下道:“他等多是借我此地营生,所以价钱与我公道些。若狄兄与他等往来,未必上算。不如今后狄兄但有采办,我便与你代劳。”
狄大道:“大好,有劳。”晓得刘寄奴其中要抽头,只大家两利,何乐而不为。
以刘寄奴的背景,运河上更加畅通,狄大便想打刘寄奴旗号。
刘寄奴道:“在县中为狄兄挂一虚缺,不是难事。只我究竟是官家身份,不好明做。以公家经营,便无利了。”
狄大便思量来了东都,看看有无别家门径。
这日前往一位狄姓大官处,指望认了宗,好照应些,说不得还可再入仕途。
不想那官员实是清正,不但身上有狄仁杰的血脉,便行事也差不多。做晋阳令时,因天旱祈雨,学西门豹行径,将一名装神弄鬼、邪说欺民的国师杀了祭天,亲自上山顶登坛,大雨沛然。时人唤作“小狄公”。
那官员便责道:“凡我狄姓子孙,便须立身清正,靠自家本领为国出力,不要指望裙带姻亲宗族攀附。便是哪个侥幸蒙混,只须让我知晓,也要参他下来。你既然所长在百草,便应学神农,救济世人,最不济便安心作一本份商人。”
狄大只得唯唯而退。
刘寄奴听闻狄大别寻门径,老大不快,借机讥道:“狄兄惯走水路,可见过脚踩两只船的。”
狄大做笑道:“有师弟亲厚,怎会别寻靠山。只是来东都不易,想见见宗族,别无他意。”
刘寄奴道:“我看同门面上,帮你做事,虽问心无愧,万一不明者弹劾我徇私舞弊,岂不冤枉。”
狄大道:“怎敢连累你前程。我又无心仕途,实想为你出力。”
刘寄奴道:“你狄姓在此,多是有名憨直,同僚百官避犹不及。”
狄大道:“受教。”
回程沿路借刘寄奴名义,将汴梁徐扬一带多少沟通,自此后狄大商船便无须担心。
狄四一路可谓大开眼界。
狄大笑道:“自古做生意,无有官家背景,难成大器。便算侥幸富了,官家眼红时,便是飞来横祸日。如今白道有刘寄奴罩着,黑道又有莫谷,还怕我等不是财运亨达。”
狄四道:“莫师兄与漕帮究竟立未立盟约?”
狄大道:“似乎还不曾立,只相互谁也吃不掉谁。我等只需挂着巨蟹帮旗号,水寇是不敢打扰的。过关卡自然有刘寄奴这块金牌子。”
狄四道:“我平生最成功事,便是认了大哥。”
八十九、乱麻
.莫谷回杭州见君娘,不料却见了那沈家女子与君娘云娘作一处,好生尴尬。
那女子便谢莫谷。莫谷更加尴尬,道:“不过两名船夫嘴上轻薄,我凭空多事。”
君娘便陪那女子避开,云娘将那女子的意思转与莫谷。
莫谷摆手道:“我莫说家徒四壁,如今连一块木头也无。能得君娘不弃已经三生有幸,凭甚么连累人家好人家女子。”
云娘笑道:“你好歹也是一帮帮主,谁敢轻看?”
莫谷道:“听来不错,其实两袖清风,前些日官府还来收捐。正不知如何处。”
云娘笑道:“逢年过节,总要有些孝敬。你巨蟹帮运营又不差,总该出些,自古行江湖还是与官家处得好些才是。”
莫谷道:“我不惯逢迎,还好有柳三来作此事。”
云娘笑道:“不便是了。你且安心成亲,尽享齐人之福。”
莫谷道:“休取笑。”
云娘道:“我非媒婆,没那说活死人的嘴。只君娘妹妹一讲便通。那沈家妹妹讲了,你若拒婚,亲口去讲。”
莫谷道:“怎好当面讲。烦劳云娘传话。”
云娘道:“我是娘家人,自然护着妹妹,此话我是断不传的。若是你聘礼不足,却可为你筹备。”
莫谷道:“则你又算哪家人?”一时讲出无意,二人脸皆红了。
云娘忙低头急趋而去,换了君娘来。
莫谷连忙作揖:“娘子饶我。”
君娘笑道:“饶你甚么?方见云娘脸色,莫非你二人之事却谈得好了。”
莫谷急道:“娘子究竟要整治死我。前事未了,又添一事。究竟如何方肯下嫁。”
君娘东摇西摆,笑道:“也罢,两条路与你走,一是与云娘同嫁,二是与沈家小娘子同嫁。”
莫谷道:“若皆不肯呢?”
君娘故作吃惊:“啊呀不得了,敢情要三人同嫁。”
莫谷又急又恼又无奈:“只娶你一人。”
君娘道:“不成。”
莫谷便道:“请娘子明示,为何便不肯独自嫁我。”
君娘一时眼泪奔出,呜咽道:“君娘负义,心中不能无愧,独自侍奉郎君,一生不安。望郎君体谅君娘苦楚,留得一隅足矣。”
莫谷也心中酸楚,执她手道:“风波已过,何必耿耿于怀,如此执拗。”
君娘摇头道:“郎君不必劝解。君娘家境,亦不能助君展翅,沈家殷实,正是良助。”
莫谷摇头道:“我情定于你,奈何殃及人家。沈家小娘子相互一面,怎知根底,一时痴迷而已,既如此我当面劝解与她。”
君娘便收泪笑道:“原来是嫌弃没根底,则那有根底的又如何。”
莫谷道:“更休乱言。”
君娘笑道:“郎君但听我安排便是。”
莫谷道:“娘子又安排甚么,无影子事,没得惹一场祸来。”
君娘笑道:“云娘姐姐整日自作嫁衣,怎的无影。”原来君娘设计,只道央云娘代作嫁衣,实则自己也在暗中预备,那云娘作的便等于为自家作。只道到时机,再动些手段,不由云娘不从。
莫谷道:“胡闹胡闹,如此陷云娘不义。娘子不担心手段不到,竟让云娘不尴不尬,将来如何谢罪。”
君娘笑道:“我手段差些,还有高手。”
莫谷便知是李路,顿足道:“李路怎也如此糊涂。”
君娘笑道:“可知便不是你糊涂,姐姐如此人品,向哪里寻去,何况与你如此投缘。前时已错过一场,莫非定要一生错过?”
不想那沈家女子不知轻重,竟到隔壁听来。
云娘拦不住,只得随来,听得明明白白,脸皆气白了。
沈家女子更加气愤难当,怪道云娘不肯讲莫谷态度,敢情是自身要嫁。
云娘一心成全沈家妹子,还帮君娘作嫁衣。
哪知云娘自家也陷入局中,君娘是无不肯的,只要多娶来,谁妻谁妾,皆无所谓。
偏生莫谷是不肯多娶的。
四个皆是痴人,便搅成一团乱麻。
九十、结局
.山雨欲来风满楼。
杭州城数百年不见刀兵,民间殷富。
这时过去了十六年,钱镠已长成十八岁的后生,自小从莫谷习武,功夫高强,如今已是巨蟹帮的一名头目。
这日莫谷却开香堂处置钱镠。只为他用巨蟹帮的船贩运私盐,为官兵发现,人逃了出来,巨蟹帮的船却被扣了。
贩私盐乃是大罪,只须捕到,无论大小,皆要杀头。
如今钱镠弃船,便要连累整个巨蟹帮。
钱宽自缚请罪。
莫谷道:“与你无干。”
钱镠道:“请义父赦了我父,儿愿到官府自首。”
莫谷道:“你便赴死,官府也未必放过巨蟹帮,于今之计,唯有解散帮会。”
众人大惊道:“帮主苦心经营十八年,怎能一朝解散。”
莫谷道:“如今北方连年大旱,民变四起。王仙芝黄巢先后流犯各地,中原已成荒野。而今黄巢兵锋已达杭州,一旦城破,玉石俱焚。官府正在募兵,你等便去应征,保境安民。”
杜君娘所生的儿子接了杜家香火唤杜陵的,阮风的儿子阮结,皆自小习武,虽然年幼些,武功皆佳。
莫谷便唤他与一班小兄弟来道:“年轻一辈,钱镠为长,兄弟同去,相互有些照应。”巨蟹帮中精壮者便编成队,由钱镠带领。
钱镠道:“既如此,义父何不亲自为将。”
莫谷道:“自小所学本草制药,是为救人之术。而今上阵杀人,心中难为。流寇本亦百姓,无奈为贼,你等也不可滥杀,切记。将来得志,须记出身,待民以宽,心存忠义,诚心奉国。”
钱镠等人一一记下。正整顿间,狄大狄四等仓皇携家逃来道:“城破矣。”
待得钱镠等赶到城外,乱兵不见,只截了数十名散兵。遇见了杭州刺史董昌,便投到他帐下。董昌命他前去阻挡黄巢兵锋。
杭州城中一片狼藉。官府典籍账册焚毁一空,满街死尸。城门却完好如故。
狄大等的镇痛堂被掠夺一空,烧得没留几根木头。城中药店大多如此,军队需用药物,药店便是首当其冲,众安堂总店也在废墟之中。
杭州药行遭此重创,一蹶不振。
狄大的全味堂却幸免于难。
狄四便道:“如今流寇向南去了,中原却无事。不如再向北方采办些药材。”
狄大与刘寄奴联手,做了多年生意。
其后刘寄奴升迁,与药商离得远了,兀自不肯放手。每每狄大要货,刘寄奴便作书一封,着家人到王屋取货,碾转便多费功夫。
狄大便发了嗔,与刘寄奴断了生意。加上北方愈来愈不太平,沿运河的官员也多换了,狄大便不大做北药。
只听闻刘寄奴后曾带兵剿匪,便不知消息了。
如今狄大也损失家业十之八九,还有些货正是奇货可居,不肯再冒险。
狄四陆六阮风在全味堂无股,如今可算家业尽毁。
重回国清寺狄四是不肯的,只能将婢妾卖掉,带着妻儿回天台德福堂。
那掌柜自然冷眼,总算狄四留有些家当,不算白吃。直到又过得十六年,钱镠做了杭州刺史,划了一处地方与狄大重开百草门分堂,狄四等才被接回去。
狄大便向狄四问起莫谷。
狄四道:“只听道进了天台山中,不知何处。”
众人便想重振镇痛堂声威,只缺人运筹。
孙先生早已被乱兵所害,《运筹经》未能刊印,连讲义亦被焚了。
如今莫谷再不出山,运筹一术便绝迹了。
只有李路夫妇守着二花堂,虽不曾大富,却一直稳如磐石。
狄四晓得莫谷踪迹也唯有李路晓得,只他便不肯讲。
狄大便寻李路道:“当年你我四人,贪嗔痴毒。如今也唯有你能将大家聚齐。”
刘寄奴的消息,只须顺着银娘寻金娘,自然寻得着。
李路嘿嘿笑道:“人生匆匆,左右不过十年,大家便在黄泉相聚了,何必多费周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