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黄帝曰:愿闻五脏六腑所出之处?歧伯曰:五脏五腧,五五二十五腧,六腑六腧,六六三十六腧,经脉十二,络脉十五,凡二十七气,以上下,所出为井,所溜为荥,所注为腧,所行为经,所入为合,二十七气所行,皆在五腧也。
说解:
话说到这儿,关于针刺治病如何选穴的问题就已经摆在面前,再也不容回避了。于是,下面开始集中地讲述腧穴学,以解答年輕學員迫切想知道的“该扎哪儿”的问题。
然而这又是一个令作者颇觉尴尬而又略带愧疚的话题。因为,讲述腧穴学必然要牵扯到经脉,而作者心里明白,经脉只是想象中的东西,而非客观存在,所以他无法使学员们亲眼目睹,象认识血络、血脉那样认识经脉。于是,我们看到,作者在讲述腧穴的时候,总是躲躲闪闪,尽量地避免涉及到经脉,然而这就难免显得不自然,出现逻辑硬伤。
“五脏六腑所出之处”的字面意义是“五脏六腑出自于何处”,而实际意思却是“十二经脉出自于何处”,看后面的“经脉十二,络脉十五,凡二十七气以上下,所出为井,所溜为荥……”可知。之所以用“五脏六腑”替换“十二经脉”,其实是作者在有意混淆这两个概念,也就是尽力地把“十二经脉”与“五脏六腑”混为一谈。这是因为,对当时的大多数人而言,“经脉”是一个闻所未闻、非常陌生的概念,而“脏腑”則要熟悉得多。然而既要用针刺四肢的方法治疗内脏的疾病,就必须使“经脉”为大多数人所认同、所接受,所以作者就采取了这种偷梁换柱瞒天过海的方法,目的就在于借用“五脏六腑”的名义,把“十二经脉”烘托出来。由此可见,作者每在涉及经脉的时候,也是难免心虚的感觉。实际上,这也正是作者把《经脉》安排在第二卷(而不是第一卷)的原因。
下面的“五脏五腧,五五二十五腧,六腑六腧,六六三十六腧”,也是出于同样的目的。很显然,这里所谓“五脏”是指四肢上的五条阴经脈,所谓“六腑”是指四肢上的六条阳经脈,与胸腹腔内的五脏六腑根本就不是一回事。这种論證方法,在今天看来,就属于偷换概念。
作者的巧妙之处在于,充分利用了学员们的无知,反正他们不知道五脏六腑是怎么回事,索性就从其最初的发生开讲,而按照作者的讲述,十二经脉就成了五脏六腑发生的途径和演化的过程,于是十二经脉和五脏六腑就如同树根和树干一样,自然而然地融为一体了。因此,尽管作者的论证方法存在明显的纰漏,却没有任何一个学员发出质疑。
从以后的效果来看,《内经》作者的目的也确实达到了。我们看到,打那以后,人们便很难再把足太阴经脈与脾脏,或者足阳明经脈与胃腑,以及等等,截然地区分开来。
由于生产力水平的限制,在对自然规律的认识和研究方面,古人尚且缺乏实证分析的能力,因此往往采取推理的方法。然而也正是这个缘故,《内经》作者很少采用歸納和演绎的推理方式,而只是擅长于根据自然和社会现象进行类比推理。那么,由于草木与江河是最司空见惯的自然现象,所以就常被《内经》作者作为取象比类的标准。需要指出的是,类比推理就相当于文学创作当中的形象比喻,它并不属于严谨的逻辑思维。
在《內經》作者看来,一个人可以比作一棵大树:四肢相当于树根,负责提供营养和水分;躯干相当于树干,负责输送营养和水分;头颅则相当于树冠,负责吸取营养和水分,并转化为繁茂的枝叶和肥硕的果实。按照这种比喻,人的四肢就成为向躯干、头颅提供血气以保障其生理需求的根本。这就是“所出为井,所溜为荥……”的理论依据。“井”即泉眼,即水流最初的發源地,代指该经脉的起源,“荥”即山涧小溪,表示比較細弱的脉气……“合”的本义是匯合,“所入为合”是指一股支流汇入大的干流,表示脉气从根部进入了主干。那么,这样一来,四肢的末梢或整个膝肘以下(即合穴以下)的部位就可以看作是全身经脉的根,所谓“五脏六腑所出之处”,盖谓此也。
既然如此,既然四肢是经脉的根,那么,对于十二经脉(实即五脏六腑)疾病的治疗,如果从其根本处着手,势必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这便是古人发明五输穴的由来。其云“凡二十七气所行,皆在五腧也”,就是强调膝肘以下的五腧穴非常重要,因为它就相当于所有经脉络脉乃至五脏六腑的发生源泉。
原文:
节之交,三百六十五会。
说解:
“节”指骨关节。最初,古人认为人有三百六十五个骨关节,以对应全身三百六十五个气穴。其原因就是气、血、精(髓)在每一个腧穴内部都存在着微循环机制,而骨腔内的精髓必须通过骨关节的缝隙才能向体表发散出神气,同时神气要回注于体内,并最终返归于精髓之中,既要通过腧穴通道,也必须通过关节缝隙。故古人的观念,骨关节与气穴不但存在着交会关系,并且还要一对一的相互对应才行,故云“节之交三百六十五会”。很显然,其实这句话就是古代腧穴学的理论基础,它的本意就是说人体共有三百六十五个气穴,盖气穴又名“腧会”、“穴会”也。
人之所以有三百六十五个气穴,完全是因为三百六十五天是太阳在黄道上的运行周期。而太阳运行的意义,又在于推动天体的运行(这是古人的意思,《生气通天论》有“天运当以日光明”),故三百六十五天其实就是天体在一個运行周期内的一个个节段点。由于古人认为经脉运行与天体运行存在着步调一致的关联性,而气穴的本质就是经脉运行过程中的一个个驻留点,与天体的运行节段也要一一吻合,故气穴一定要有三百六十五个,其实只是一個純粹的理念。所以,人体到底有哪三百六十五个氣穴,古人说不清楚,后人也一直稀裡糊塗。
原文:
知其要者,一言而终,不知其要,流散无穷。
说解:
一个年輕的医生面对着病人的三百六十五个气穴,势必有茫然无措、不知如何下手的感觉,但是如果知道了“凡二十七气所行,皆在五腧也”,就算是把握住了要领。这就叫“知其要者,一言而终,不知其要,流散无穷”。作者的意思是:人体所有的疾病都可以通过针刺膝肘以下的五腧穴得到治疗。这样一来,针刺治病的取穴问题就变得简明扼要,學員們的困惑也就一下子解除了。
作者還有一個言外之意,那就是,對於初级的學員來說,除了四肢上的五腧穴以外,其余部位的腧穴最好是不要针刺,這樣就能保證安全。
原文:
所言节者,神气之所游行出入也,非皮肉筋骨也。
说解:
這時候,學員當中肯定有人發出一聲尖叫:“人有三百六十五個筋骨關節?不對吧!”
於是作者就對這個疑问予以解答:
方才所說的“节之交三百六十五会”,那其實是更早的古人最初的假说,当时只能主观认定,人一定要有三百六十五个骨关节,方可以对应三百六十五个气穴。現在經過對人類尸骨的反復查验,发现该假说明显不合实际(骨关节的数量远远不够),但是神氣由骨髓發生的理論仍然是正確的,不可废弃的,所以應該稍做修正,把“节”的定义從“筋骨關節”修改为“神气之所游行出入也”。按照这个新的定义,神气的发生固然仍要通过筋骨关节,然而凡是神气可以游行布散到的地方,亦皆可看做是“节”,也就是說,人的所有关节以及整個肌肤表面也都属于“节”的范畴了。比如,《邪气脏腑病形》:“中肉节则皮肤痛”。《经脉》:“皮毛焦则津液去皮节”。因此,你们就不必认真地计较某一腧穴的所在位置究竟有没有骨关节与之对应以及人体究竟有多少骨关节的问题了。總之:我所谓的“节”,現在已經是神气发生和游行出入的泛指,是对生命原理的高度抽象,而非解剖意義上的皮肉筋骨了。
以上为第十小节,明确五腧穴为全身腧穴的纲要。
原文:
睹其色,察其目,知其散复,一其形,听其动静,知其邪正。
说解:
很显然,这里的六个“其”字都是指某一个病人,而作者的话题一下子从腧穴理论转移到了这个病人身上,并且一连气为这个病人作出一系列诊断检查,语气也由慢条斯理变得急迫紧促,这就说明发生了突然情况。
那么,根据对前后文的分析,当时的情況大概應該是這樣:作者刚讲到“非皮肉筋骨也”,忽听門外一陣聒噪,抬眼一望,只見院外幾個漢子,一边高声嚷嚷着“老師傅救命也!” 一边七手八脚抬進來一個病人。再看这个病人,面色煞白,奄奄一息,昏迷不醒,宛如死人一样。作為醫生,救死扶傷為第一天職,於是作者果断终止授課,迅速投入到诊治工作之中。因此這句話才显得有点突兀。
再者說,這也是作者正式開張後接待的第一個病人(我們就把他稱為“一號患者”吧),为了使自己的诊所赢得一个良好的开端,作者更得振奋精神,全力以赴。只是沒想到第一个病人竟然這般危重,對自身的技术水平实在是一次嚴峻的考驗。因此,作者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暗自里捏着一把汗,也说不定。
然而也正因为该患者的病情特别危重,已经濒临死亡,那么一旦救治成功,则更能显示自己的技艺精湛,就如同扁鹊诊治虢太子尸厥,一下子声名鹊起、威望四射,则以后的门诊量,只怕是络绎不绝、车水马龙。因此,作者不由得踌躇满志、心中暗喜,也说不定。
无论如何,我們通過作者對這個危重病人的具体处置過程,就能夠大致地瞭解,西汉早期的正經醫生實際的醫療技術水平。
這裡的“睹其色”,不是“神矚勿去,知病存亡”的意思,而是真正地觀察病人的氣色。因為危重的病人從面部氣色上一看便知,這個人絕對不是詐病,所以也无须检查其皮肤血络。
這裡的“察其目”,也不是“神矚勿去,知病存亡”的意思,而是撑开病人的眼皮,觀察他的眼睛。這是對昏迷病人首先要做的第一項檢查。我之所以断定这个病人昏迷不醒,就是因为不是昏迷病人根本用不着首先检查眼睛。
检查眼睛是什麽意思呢?就是要“知其散復”,也就是看看瞳孔有沒有放大或者縮小。“散”即放大,“復”即縮小。
毫無疑問,作者既然知道首先查驗瞳孔,當然也就知道,瞳孔的放大或縮小,對於生命的重要意義。(作者当然不知道虹膜括约肌等等微细的构造和机理,他考虑的只是主持生命的本神之气还能不能正常地发生。因为大脑中央的神气要通过眼睛的瞳孔发生出来,若瞳孔放大或缩小,则表明神气的衰竭或闭塞,故而都有生命危险。《灵兰秘典论》:“故主明则下安,主不明则十二官危。”这个“主”也是指眼睛。)
這裡的 “一其形”是一句很蹩脚的描述,其實就是逐个地摸一下頸動脈、股动脉以及肢体远端的各个动脉,看看還跳不跳。
《小针解》曾经引述本篇的一句逸文:“调气在于终始一。”我以为应该是对“一其形”的补充说明。
此所谓“调”,实乃诊断的意思。《邪气脏腑病形》:“善调尺者,不待于寸,善调脉者,不待于色,能参合而行之者,可以为上工。”这里的“调”,都是“诊”的意思。
此所谓“气”,实乃脉气的意思,也就是脉搏跳动的状况。故“调气”合起来就是诊脉。
《终始》:“谨奉天道,请言终始,终始者,经脉为纪,持其脉口人迎,以知阴阳有余不足,平与不平,天道毕矣。”是说经脉乃为终始的本体,而脉口和人迎的搏动乃为经脉的外部表征。
然而脉口和人迎又可以称之为“一”,如《阴阳别论》:“三阳在头,三阴在手,所谓一也。”
在《内经》作者,既然血气是在经脉中循环流动,则经脉系统必然是一个终而复始的环状结构,故形容十二经脉是“如环无端”。而按照道家的自然观,一个终而复始的过程或者一个环状结构都可以叫做“一”,故整个经脉系统又可统称为“终始一”, 或简称“终始”,又或简称“一”。然而经脉系统深深地隐藏在身体内部,其外部表征其实只是几处表浅动脉的搏动,而脉搏正是反映经脉运行状态唯一的客觀指征,所以古人又把脉搏也称作“一”。《脉要精微论》:“得一之情,以知死生。”这个“一”,显然是指脉搏的跳动。
故“调气在于终始一”,总的意思就是,通过脉搏跳动情况来了解病情。
然而“一其形”的“一”在这里作为动词,又只能是环形运动的意思。故“一其形”的字面意义,就是医生围着患者的形体绕行。而单凭这三个字,根本就不可能知道这个围着患者绕圈子的医生在干什么,所以我说它很是蹩脚。
实际上的情况是,作者对一号患者全身上下的脉搏进行一一查验的过程,必须绕行患者一周,才得以完成,此所以被旁观的学员记录为 “一其形”。他的本意是,就如同血气沿着经脉环行了一周(这个过程就叫做“一”),老师围着患者也绕了一周。
关于“一其形”的过程其实是逐个地查验脉搏的过程,《四时气》中有一段话似乎也可以证明:“一其形,听其动静者,持气口人迎以视其脉……。”
那么,什么样的病人需要医生绕行一周为其检查呢?或者,什么样的病情需要对全身上下左右的脉搏都逐个地查验一遍呢?毫无疑问,只能是特别危重的,脉搏跳动出现明显异常的,失去自主运动能力的,没有知觉的病人。因此,一旦明白了“一其形”这三个字所蕴含的内容,也就不难想象,当时的情况肯定是非常紧急,患者的病情肯定是非常严重。
這裡的“聽其動靜”,就是俯身側耳,先贴近患者的口鼻,仔細聽聽,還有沒有呼吸;再把耳朵紧贴患者的胸壁,仔细听听,还有没有心跳。
這裡的“知其邪正”,就是通過上述幾項檢查,對患者的生死,得出判定。“邪”是指邪氣充斥了整个躯体,意思是毫无生气,人已經死亡。“正”是指生氣尚在,意思是還活著。毫無疑問,面对一个昏迷不醒的人,判定其生死是第一位的事情。
古人为了文字简省,凡是门诊检查记录都只取阳性结果,若某项检查阴性,则一概省略(有显著确诊意义的阴性发现除外)。其实现代医院的门诊记录也是如此要求。
因此,由这句话可以判定,一号患者当时的基本状况是:病危面容,瞳孔放大(或缩小,或一大一小),肢体远端的脉搏消失,呼吸异常微弱,昏迷不醒,处于濒死状态,然而仍有心跳,颈动脉及鼠蹊股动脉都还有搏动,表示并没有死亡。根据现代的医学常识,其实就是休克状态。
原文:
右主推之,左持而御之,气至而去之。
说解:
对于昏迷而濒死之人,医生首先要考虑,还有没有救治成功的可能。因为作者是正经医生,不能象巫医那样装神弄鬼、推诿扯皮,然而毕竟是私人诊所,有很高的职业风险,一旦下针,就得承担全部的责任,而要对病情作出预后不良的判断,就必须提供充分的理论根据,这就需要医生一定要对病情心中有数才行。
既然其呼吸已经相当微弱,甚至只有躯干部位的动脉在勉强的搏动,而远端动脉搏动已经消失,则病人随时有心肺功能衰竭而死亡的危险。那么,究竟还有没有治愈的可能,就得看末梢循环是否存在,这是判断心脏功能衰竭程度以及还能不能恢复的重要依据,对古人来说,又是惟一的依据。因此,这句话的本意是:检测末梢衰竭的程度。也就是说,在作者看来,如果末梢循环存在,则病人或可有救,如果末梢循环不存在,则标志着循环系统已经彻底匮竭,那就没有救治的必要了。
《說文》:“推,排也。”所謂“右主推之”,其實与前文中的“排陽”属于同一种手法,其意义在于通过拍打推擠皮膚,使静脉血管充分显露出来。不過,這裡的用意不同,况且又增加了“左持而御之”,其促使血管暴露的力度明显增大。作者的意思是,通过这种手段,就能检测出患者的末梢循环状况。
《说文》:“持,握也。”,就是用手攥住。“御”的本義是用缰绳駕馭車馬,在此是勒緊的意思。那麼,很顯然,作者所“左持而御之”的這個地方肯定是手腕子和腳脖子。因為,除了手腕子和腳脖子,人身上沒有其它部位可以用一只手紧紧地握住。由此可見,作者要检测的是手背和腳背上的静脉血管。
因此,這句話的完整意思就是,用右手拍打揉搓手背或者腳背,用左手攥住手腕子或者腳脖子,並且緊緊地勒住,看看手背或者腳背上的血管能不能顯露出來。
我们知道正常人的手背和脚背上都有明显的“青筋暴露”,那其实正是血液正常循环的表现。然而該患者的昏迷實由休克所致,其心脏供血量显著减少,则四末的血管全部萎缩,所以才需要使用勒緊手腕子或腳脖子并輔以拍打揉搓等特殊手段,才能使血管稍微显露一点。不过,正是由于手脚上的血管还可以轻微显露,表明心脏尚能维持最基本的灌注水平,于是作者心里也就有了底气。
對於表浅静脉由萎缩状态猛然變得明顯可见这种現象,古人也稱之為“氣至”,因为在他们看来,这就标志着局部的脈氣被快速地动员、聚集,才得以充盈起來。所謂“氣至而去之”,是說這時候就可以鬆開紧握着手腕子或脚脖子的手了,而其言外之意就是该患者的末梢循环终于检测到了。
原文:
凡将用针,必先诊脉,视气之剧易,乃可以治也。
说解:
既然一号患者尚存一线生机,那就应该毫不迟疑,迅速予以救治。作者决定“用针”,就表达出了这个意志。
然而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在哪儿用针?或者:扎哪儿?其实就是确定治疗方案的问题。
很显然,在通常情况下,作者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就是“诊脉”。也就是说,没有诊脉之前,医生也不能确定扎哪儿,通过诊脉,就知道扎哪儿了。
现代的针灸师通常采取“独取寸口”的诊脉方法,他们诊脉的目的仅仅是了解病人的身体情况,因此从来不会想到脉搏还能指示具体的针刺部位。
问题出在现代人不晓得古人所说的诊脉并不是“独取寸口”,而是要在四肢各个部位逐个地“诊脉”。
也就是说,按照古代针医通行的规则,在针刺以前,起码要对两个手腕和两个足背进行诊脉,如果哪个手或脚的脉搏出现异常,就表示应该在哪个手臂或者足胫上针刺。反过来说,如果某个肢体需要扎针,必先出现脉搏的异常。
“剧”是剧烈、厉害、严重的意思。
“易”是柔和平缓的意思。《尔雅》:“平、均、夷、弟:易也。”是“易”有平和谦下之意。今人说“平易近人”,仍取其古意。
通常情况下,柔和平缓是正常的脉象,故用针的位置应该选在脉搏跳动比较剧烈的那个肢体。这就是“视气之剧易,乃可以治也”的本意。
但是必须明白,凡是“凡……必……”句式,都是指通常情况而言,即一般的规律或规则。
很显然,一号患者的病情不属于通常情况,因此也不适用于一般的规律。这句话的用意其实只在于强调“必先诊脉”的部位及其结果,即该患者的两个手腕桡动脉和两个足背动脉都已经停止了搏动。
当然,实际的诊脉过程已经完成,那就是作者“一其形”的过程,因此现在只需要对这种异常的脉搏表现予以确认和分析,并提出相应的治疗方案。
原文:
五脏之气已绝于内,而用针者反实其外,是谓重竭,重竭必死,其死也静,治之者,辄反其气,取腋与膺;五脏之气已绝于外,而用针者反实其内,是谓逆厥,逆厥则必死,其死也躁,治之者,反取四末。
说解:
脉搏本來只能反映經脈之氣的剧易或有无,但是作者硬是要把經脈等同於五臟,所以在他看來,经脉之氣就相當於五臟之氣。故此所谓“五脏之气”其实就是脉气,而脉气就是脉搏。
所谓“五脏之气已绝于内”,明显是指寸口桡动脉搏动消失。因为按照古人的观点,寸口脉就代表阴气,而阴气主内。
所谓“五脏之气已绝于外”,明显是指足背动脉搏动消失。因为按照古人的观点,跗阳脉就代表阳气,而阳气主外。
阴气绝于内就属于内在的神气枯竭,这种情况在古人谓之“竭”,在现代医学谓之消耗性疾病,其实都是指重要脏器的慢性功能衰竭。那么,如果纯因神气枯竭而死,其死亡之前必然先出现萎靡不振、昏昏欲睡,逐渐发展到昏睡不醒,最后阖然长逝,这个弥留过程即谓之“其死也静”。
阳气绝于外实际上属于神气闭塞于大脑之内,发生不出来,这种情况在古人谓之“厥”,在现代医学谓之昏厥、晕厥、惊厥,其实都是指突发的大脑疾患。那么,如果纯由神气闭塞而死,其死亡之前必伴有神志错乱,躁动谵妄,这个弥留过程即谓之“其死也躁”。
作者所说的这番话,貌似对患者的脉搏消失所做的病理分析,然而很大程度上是自我显摆的意思:一号患者的五脏之气既绝于内,又绝于外,危重到了极点,已经跨入死亡边缘,那么,一旦我把他挽救过来,那就如同扁鹊再世,无异于生死人、肉白骨的神仙。
然而,实际上,一号患者固然危重,但是只属于阳气绝于外的昏厥,和虢太子一样,其内在的神气并没有真的枯竭。在这一点上,还是扁鹊比较客观,他说:“越人非能生死人也,此自当生者,越人能使之起耳。”
这段话中除了患者,还有两个重要人物,需要引起特别注意,那就是“用针者”和“治之者”。
由话中的口气,再看话中的意思,一号患者先是经过了“用针者”一系列错误的针刺治疗,造成患者的阴气重竭,阳气逆厥,然后才是在“治之者”一系列正确的针刺治疗下,化险为夷,转危为安。并且,毫无疑问,这个力挽狂澜身手非凡的“治之者”,正是作者本人。
那么,这就表明,一号患者其实是二次转诊患者,他在被抬入作者的诊所之前,刚刚从另一家针医诊所抬出来。因此,所谓“用针者”,其实是指前一个诊所的针医。
那么,可想而知,在作者的诊所附近,早就存在着另一家针医诊所,而且已经营造出一定的名望,故而当地民众有了疾病首先投奔前一个诊所。只是一号患者病情特殊,经前一个针医治疗后,仍然处于昏迷不醒状态,而家人焦急万分,才转而投奔作者的诊所。
既然一号患者曾经有过针刺治疗的经历,那么作者也就有必要对前医的治疗过程进行尽可能详细的了解,以引为借鉴,避免重蹈覆辙。很显然,一号患者的转诊经历本来就是由随行家属提供的,他们当然也能顺便向作者大概其介绍一下,前医分别“扎了哪儿”,“扎了哪儿”。
实际上,即使根据作者的描述,前医的治疗措施,也没有原则上的错误。因为他也认识到一号患者既有阴气绝于内,又有阳气绝于外,所以才有针对性地采取了既“实其内”、又“实其外”的治疗方法。从理论上讲,这是完全正确的;从实际效果上看,一号患者既没有死于重竭,也没有死于逆厥,便足以证明“用针者”并没有人为地加重病情。
但是作者为了显示自己的高明,竟然把前医的“实其内”歪曲为绝于外的治疗,把前医的“实其外”歪曲为绝于内的治疗,似乎前医的全部治疗措施与实际病情正好相反,这就有点过分了。看来作者也没有跳出“同行是冤家”的俗套。
实际上,前医的遗憾或者失误就是没有选对关键的腧穴。
前医的“实其外”,既然为作者所承认,其实就是深刺于足胫的阳脉,即阳脉五腧穴中的经、合二穴,必如此治疗,才可以称得上“实其外”。
而作者的“实其外”,则是“反取四末”,即五腧穴中的井穴。
两者对比,很显然,井穴才是最根本、最关键的“外”。我们知道,针刺井穴(又名“十宣”)有助于大脑皮层的兴奋,就相当于现代的皮层兴奋剂,对于昏迷患者非常适用。
前医的“实其内”,既然为作者所承认,其实就是深刺于腹部中央的任脉,即气海、关元二穴,必如此治疗,才可以称得上“实其内”。
而作者的“实其内”,则是“辄反其气,取腋与膺”,即天府、天池二穴。注意:古人以腋下为膺,膺下为胁。
《本输》:“腋内动脉,手太阴也,名曰天府;腋下三寸,手心主也,名曰天池。”这两个腧穴是心肺之气内在的本原,所以径直以手太阴、手心主命名,而列为“本输”。
两者对比,很显然,对于呼吸和循环衰竭的患者,天府和天池更为直接、更加关键。实际上,这就相当于现代的呼吸兴奋剂和强心剂。
前医中规中矩、沉稳老练,然而,缺乏魄力,一意求稳。作者踌躇满志,立功心切,况且借鉴了前医失败的教训,所以才能选对关键的腧穴,取得截然不同的疗效。实际上“用针者”和“治之者”在技术水平上不相上下。我们看作者称其为“用针者”,而没有使用“粗工”、“下工”等贬义称谓,其自称“治之者”,也没有任何褒义,就能够领悟到,其实在作者的心目中,前医是一个令人尊敬的竞争伙伴。
原文:
刺之害,中而不去则精泄,不中而去则致气,精泄则病益甚而恇,致气则生为痈疡。
说解:
“不中”原作“害中”,于义不通,《寒热病》末尾也有同语,据改。
这一句又是说针刺血络的注意事项。
“中”是准确刺中的意思。“去”的本义是离开,在这里指针刺的停留时间。
凡刺血络:一要准;二要浅刺疾出,轻轻一点即得,不可停留。如果深刺徐出,那么刺得越准,危害反倒越大。所谓“精泄”,是指造成大量出血,也就是“针太深则邪气反沉”,将使“病益甚而恇”,前文中已经说过了。
当然,如果没有准确地刺中血络,也起不到治疗作用,最多不过“致气”而已。所谓“致气”,即引气至针下而产生针感。为什么致气会发生痈疡?这是因为血络的形成与痈疡的形成有着大致相同的机制。
《痈疽》:“营卫稽留于经脉之中,则血涩而不行,不行则卫气从之而不通,壅遏而不得行……故命曰痈……”
再来看《气穴论》中关于血络的描述:“孙络三百六十五穴会,亦以应一岁,以溢奇邪,以通荣卫,荣卫稽留,卫散荣溢,气竭血著,外为发热,内为少气,疾泻无殆,以通荣卫,见而泻之,无问所会。”
两相对照,可知阻涩不通、营卫稽留,既是血络成因,也是痈疡成因。它们的区别在于:痈疡的血气稽留部位深一些(在经脉,即深层肌肉组织);血络的血气稽留部位浅一些(在孙络,即皮肤表层)。因此,如果在原有血络的基础上再招致另外一些血气(致气),必然会使血气稽留的程度进一步加重,那么很可能导致痈疡发生。
然而,实际上,“致气则生为痈疡”是一种比较牵强的解释。根据今天的医学常识,我们不难想象,古代的消毒措施一定是相当的简陋,如果用较粗的三棱针深深地刺入正常的肌肤软组织之中,那其实就相当于人为地制造软组织创伤,在消毒不严的情况下就极容易引起感染,那么发生痈疡几乎是必然的事情。因此,实际上,痈疡的发生只与软组织遭受针刺创伤以后的继发感染有关,而与针刺当中是否“致气”无关。尽管如此,作者的本意仍然非常明显,那就是强调刺泻血络时必须要准、要浅、要快,客观上就有尽量减少软组织创伤以防止感染的作用。
然而必须指出的是,这段话出现在这里显然有些问题:
1, 与前后文没有直接关联。
2, 本篇前文已有若干关于刺泄血络的注意事项,再讲这些就成了同义反复,毫无必要。
3, 从文意上看,这段关于刺泄血络的话在《寒热病》篇更有总结、告诫的意味。《经脉》:“凡刺寒热,皆多血络。”可见刺泄血络本是治疗寒热病的主要手段,因此应该属于《寒热病》篇的原文。然而本篇作者把它篇的无关内容整段转载,明显不符合简省精炼的原则。
那么,完全可以断定,作者转引这段话肯定是别有用意。
我们看现代的学术著作或者学术论文,凡引用或借鉴了其他学者的学术成果,不能黑不提白不提,一定在跋文或者附录中一一列出,以表示自己不掠他人之美,顺致真诚的感激。
其实古代的文人也是如此(否则就无法解释现代人的学术道德从何而来),只不过,古人的感谢方式比较含蓄,并不直接地指名道姓,而是在文末附带上某人的一小段文字,那就表示自己的成就借鉴了这个人的学术成果,顺致最诚挚的谢意。
因此,这段话应该与一号患者的起死回生有关。也就是说,本篇作者对一号患者的成功治疗借鉴了《寒热病》作者的经验教训,更主要的是,在发表自己的成就时,对《寒热病》作者有过不尽客观的贬低,所以除了需要对《寒热病》作者表示感激,还应该表示诚恳的歉意。那么,很显然,《寒热病》作者其实就是文中的“用针者”,他就是那个“前医”。
那么,事情的大致情况应该是这样:
由于一号患者的起死回生,再加上适当的舆论宣传,在社会上引起很大的轰动,从此奠定了本篇作者针医界学术领袖的地位。而那个受挫的前医更是打心底里钦佩,于是主动登门拜访,表达敬意,而作者也是惺惺相惜,引为知己,从此经常相互切磋,探讨针刺技艺,于是后来很自然地成为《内经》写作团队的一名骨干,这就是《寒热病》的作者。
以上为十一小节,讲述作者诊治的第一个病例,就创造了起死回生的奇迹,由此充分展示出针刺的魅力。
原文:
五脏有六腑,六腑有十二原,十二原出四关,四关主治五脏,五脏有疾,当取之十二原。
说解:
把一号患者处置妥当,作者又开始言归正传,继续讲述针刺治病的取穴问题。这也从侧面说明,刚才确实是一场意外的打搅。
实际上,五脏五腧,五五二十五腧,六腑六腧,六六三十六腧,加在一起,就有六十一腧,若两侧合计,则一百二十二腧,仍然感觉茫然无措,不够简明扼要。
所谓“十二原”,就是从这一百二十二腧当中再选出十二个更为根本性的腧穴,而全身的疾病可以通过区区十二穴获得治疗,于是针刺治病就真地变成了一件非常容易掌握、非常简便易行的事情。
实际上,作为《针经》的第一篇文章,“九针十二原”这个标题就具有非常强烈的震撼力和诱惑力,它的意思分明是:仅仅需要一枚小针,仅仅需要掌握十二个穴位,就能够治疗所有的疾病。
所谓“五脏有六腑”,是说在通常情况下,五脏就可以看做是维持生命的根本,然而如果追本溯源的话,则五脏又以六腑为原,也就是五脏之气其实全部来源于六腑中的饮食营养。故六腑才是第一位的,就相当于大自然的天,而五脏则是第二位的,只相当于大自然的地。这里的“有”是用其本义,即手中持肉,肉在古人是最高级的营养,故“有”又有营养来源的涵义。
所谓“六腑有十二原”,是说如果继续追本溯源的话,六腑又以十二原为原,也就是六腑之气又全部来源于十二个原穴。如此一来,十二原对人的重要性一下子就凸显出来了。
十二原之所以可以成为六腑之源,完全是因为它源自于骨髓,而出于四关。“关”即骨关节,“四关”指两个手腕关节和两个脚踝关节。所谓“十二原出于四关”,是说归根结底,最根本的生命之源,只能是骨髓及其发生的神气。
在古代的生理学,骨关节不仅仅是运动器官,而主要是骨髓发生神气的通道。所以古人才有“节者,神气之所游行出入也”的说辞,而古人的健康标准,除了“目明、耳聪、鼻嗅、口敏”,就是“三百六十节皆通利矣”(见《吕氏春秋•本生》)。很显然,这也正是古代腧穴学的理论基础。
然而手腕关节和脚踝关节又是四肢末端最大和最主要的关节,按照四肢末梢为全身脉气之根的观点,则四关其实就是骨髓发生神气最根本和最主要的通道,于是也就相当于生命的源泉,此所以古人把四关部位的腧穴统称为“原”。
凡思想家都有穷本溯源的本能,尤其是探寻生命之原,更是医务工作者的本分。在《内经》作者看来,一旦明晰了生命之原的奥秘,就等于掌握了根本,一切关于疾病和健康的问题就都可以迎刃而解了,所以他们对生命之原更是孜孜以求,费尽了心机。实际上,正是由于“原”就是《内经》全部生理学、病理学和治疗学的核心,所以才会作为第一等重要的问题在开宗明义的第一篇文章中讲述。
《决气》:“两神相搏,合而成形,常先身生,是谓精。”
很显然,这个先身而生的“精”即相当于现代胚胎学中受精卵的概念,作为生命的最初形式,当然就是名副其实的生命之原,那么,人的原气只能在先天之精的基础上发生出来。所谓“十二原出于四关”,其实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讲的。
然而,若从后天角度看:人是铁,饭是钢,如果没有饮食的摄入,则断不能维持生命,故饮食物的消化和吸收才是生命之原。所谓“五脏有六腑”,其实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讲的。
这样一来,从发生来源上看,人似乎是有先天、后天两种原气,然而实际上,对一个具体的人来说,这两种原气在整个生命过程中又是同时存在的,它们相辅相成,互为充溢,实乃不可分割的统一体。故《内经》作者既重视先天原气,也重视后天原气,并不把它们区别看待。所谓“六腑有十二原”,其实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讲的。
原文:
十二原者,五脏之所以禀三百六十五节气味也。
说解:
这就是综合先天后天两种原气使之统一的说法。
“三百六十五节”是指全身的骨关节。作为骨髓发生神气的通道,那就是人体全部生理功能的源泉,实即相当于现代医学中骨髓造血这个概念。然而在古人看来,最初的骨髓又是由先天之精生成的。《经脉》:“人始生,先成精,精成而脑髓生,骨为干……”是说先天之精首先发生出来的就是脑髓和骨髓,因此,所谓骨髓通过骨关节发生神气,本质上就是由先天之精发生原气。那么,按照这种观点,精与髓、神气与原气就都合并为同一个概念,都是指最原始同时也是最根本的生命之原。
“气味”本指食物的色香味,此则代指食物通过消化系统所产生的后天原气。《五脏别论》:“五脏六腑之气味,皆出于胃,变见于气口。”就是这个意思。
因此,这句话的大意就是,来自先天和后天的两种原气首先汇集于十二个原穴,然后再由原穴灌注于全身的经脉,而五脏接受经脉血气的滋养,其实质就是禀受原穴发生的先天和后天两种原气,如此才得以发挥其正常的生理功能,从而保证身体的健康。由此可见十二原对人有多么的重要。
原文:
五脏有疾也,应出十二原,而原各有所出,明知其原,睹其应,而知五脏之害矣。
说解:
正因为五脏须原穴提供原气才能维持其生理机能,那么如果原穴的通道出现狭窄与阻塞,则原气将不能顺利地发生和流通,于是五脏便得不到足够的原气,而随即产生各种疾病。所谓“五脏有疾也,应出十二原”,是说五脏之疾乃由十二个原穴所引发。“而原各有所出”,则是说每一个原穴对应各自所主持的脏,某一原穴的阻塞便导致相应的那一脏生病。
实际上,根据本篇前文所述,既然原穴的通道发生阻塞,则其皮肤表面必有血络生成,而血络是可以一“睹”而“知”的。故临床实践中的推理步骤是这样的:首先,医生要明确知道五脏各原穴的位置,然后仔细地观察患者的手腕和脚踝部位,一旦发现了某个原穴表面的血络,便可以推断该原穴内部的穴道出现阻塞,进而推断五脏中相应的那一脏由于缺乏原气的供应将然或已然发生疾病。这就叫“明知其原,睹其应,而知五脏之害矣”。
原文:
阳中之少阴,肺也,其原出于太渊,太渊二;阳中之太阳,心也,其原出于大陵,大陵二;阴中之少阳,肝也,其原出于太冲,太冲二;阴中之至阴,脾也,其原出于太白,太白二;阴中之太阴,肾也,其原出于太溪,太溪二;膏之原,出于鳩尾,鳩尾一;肓之原,出于脖胦,脖胦一。
说解:
前十个原穴的位置和意义都比较简单明确,无须申说,只是膏肓这个概念需要重点说明。
膏肓是个非常古老的概念,起码比《内经》还要古老,因此,它应该是巫医发明的一个概念(因为《内经》以前的医生全是巫医),而《内经》作者最初对膏肓的了解,其实和我们一样,都是通过《左传》。
《左传•成公十年》:“疾不可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意思是生命取决于人体的中心位置,而疾病一旦进入到这个中心位置,就等于宣判了人的死刑,再也无可救药。实际上,这也是“病入膏肓”这个成语的由来。由此可见,“膏肓”这个概念,原本是巫医们虚构出来,在复杂危重的疾病面前用来搪塞推诿的挡箭牌,只不过,这个挡箭牌涂上了冠冕堂皇的色彩。
《内经》中的膏肓,完全不同于巫医的膏肓,专门作为听天由命无所作为的借口,而是《内经》作者对生命之源进行深入探索以后形成的新概念。这个新概念的最大特点就是实践,即,在人体中心位置的基础上增加了胚胎学、解剖学、生理学和治疗学等实质性内涵,进而形成一套关于生命本原的学说,然后直接应用于临床实践。实际上,作者既然大胆地提出“膏之原”和“肓之原”这两个用于治疗的腧穴,那就等于公开宣布,即使病入膏肓,也仍然可治,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很显然,这与巫医们只能哀叹“疾不可为也”,有了本质上的区别。
具体地说,《内经》中的膏肓,是从生命起源的角度,明确五脏六腑的根本点。
人在胚胎初期,不过是个受精卵,其中肯定没有五脏六腑,而一旦呱呱坠地,则不但五脏六腑,连皮肤、毛发都一应俱全。因此可以断定,五脏六腑是在胚胎发育过程中逐渐地发生出来的。
我们看《经脉》关于胚胎发育过程的一段描述:
“人始生,先成精,精成而脑髓生,骨为干,脉为营,筋为刚,肉为墙,皮肤坚而毛发长,谷入于胃,脉道以通,血气乃行。”
这一段话当中,“人始生,先成精”明显是指生命的最初形式,即首先形成先天之精(就是卵子受精的过程),“谷入于胃,脉道以通,血气乃行”明显是指刚刚出生的婴儿所具有的生命活力,那么中间的一段肯定是从受精卵到婴儿出生之间的发生发育过程。
仔细品味这一段非常简练的描述,其中表示内脏的发生发育的内容,只是“脉为营”三个字。
“脉”,古读做膜,其本义是膜性组织。
《说文》:“膜,肉间脉膜也。”
《释名•释形体》:“膜,幕也,幕络一体也。”所谓“幕络一体”,其实是“脉络一体”的意思。
由此可知,古代的脉、膜原本是同义词,都是指膜,故所谓“脉为营”,应该理解为“膜为营”。
《说文》:“衇,血理分衺行体者。”是说脉的引申意义,乃为血气行于躯体内外的路径,就相当于现代的血管。
营,本字作營。《说文》:“營,匝居也。”是营造民宅的意思,同时又有城市建筑的意思。最初的民宅就是用土堆垒出一个圆形的墙垣,故曰“匝居”。
古人经常把人的胸腹腔比喻为一座城郭,而把内部的脏器组织(即五脏六腑)比喻为城市中的各种建筑(见《胀论》),因此脏腑组织在胚胎中从无到有的发生发育过程即相当于“營”。故所谓“膜为营”,其实也就是以“膜”为基础,逐步地发生出五脏六腑的意思。能够得出这个结论,说明古人对胚胎发育过程进行过精细地观察和深入的研究。
凡城市建设,无论多大的规模,其实都是从市中心开始营造的。也就是说,最初,没有城市之前,只能有一户人家,孤零零地坐落在某个地方,似乎显得荒凉,然而这个地方恰恰正是未来城市的中心。因为,凡是后来的人家,只能围绕着这个中心,在它的外围安家落户,再后来的人家,又只能在外围的外围,一圈一圈地向外扩展,待扩展到一定的规模,再围上一圈城墙,一座繁华的城市就形成了。因此,“营”又有在一个本来荒芜的中心点上逐渐地向周围发展扩张的意义。那么,“膜为营”的“膜”其实就是指胸腹腔正中心的膜,乃为脏腑发生的原始基址,找到了这个“膜”,也就找到了五脏六腑的根本。
那么,如果采取解剖的方法,仔细地搜寻,在人的胸腹腔的中心位置,能发现什么样子的“膜”呢?
最显而易见的,其实就是分隔于胸腹之间的横膈膜,也就是现代解剖学中的膈肌。因此,站在古人的角度来理解“膜为营”,则位于胸腹之间的横膈膜就是脏腑发生的基址,那么它也一定是脏腑的根本所在。
另外,除了横膈膜,在腹腔之内还有一个大网膜,前系于腹壁,后系于脊椎,上抵于膈肌,下至于下极,萦绕于肠胃之间,乃为腹腔的纵向中心。因此,站在古人的角度来理解“膜为营”,则大网膜又必然是腹腔内脏的发生基址,那么它也一定是腹腔内脏的根本所在。。
很显然,从解剖学的角度来看,五脏其实皆靠近于膈肌两侧,心肺紧贴在膈上,肝脾肾则紧贴在膈下,而六腑则统统位于腹腔之中,围绕在纵向的大网膜四周。那么,如果把膜当作是五脏六腑的发生基址,则横膈膜其实只是五脏的基址,大网膜其实只是六腑的基址。
这里的横膈膜和大网膜,是袭用了现代解剖学的术语,听起来可能有不伦不类之感。如果换成古人的表述方式,那其实就是膏肓,而膏肓乃为五脏六腑之根本,就比较容易理解和接受了。实际上,由于古代的战争频繁,古代的饥荒也是连年不断,因此古代的医生有大量解剖和观察尸体的机会,而横膈膜和大网膜即便是非常粗略的解剖也很容易看到,所以,古代的医家肯定知道横膈膜和大网膜的存在,只不过他们使用另外的称谓罢了,而“膏肓”只是其中的一种。
《史记•扁鹊传》:“上古之时,医有俞跗……诀脉结筋,搦脑髓,揲荒爪幕,湔浣肠胃……”
同一件事,《说苑》的记载为:“俞跗之为医也,搦脑髓,束肓膜……”
由此可见,前一个“荒幕”实乃“肓膜”之通假,再从“揲荒爪幕”的顺序步骤来看,则“肓”与“膜”显然是指两个部位的膜。
《痹论》:“卫气者……熏于肓膜,散于胸腹。”这里的“肓膜”明显属于内脏一类,而且肯定在胸腹腔的中心位置上,否则卫气就不可能通过“肓膜”再均匀地“散于胸腹”。然而中心位置的“肓膜”能是什么呢?只能是横隔膜,抑或是大网膜,抑或是二者兼之。实际上,仅仅根据这个名称就能够断定,《扁鹊传》、《说苑》以及《内经》中的“肓膜”都是袭用了《左传》中的“膏肓”。
先看《内经》关于横膈膜的描述:
《举痛论》:“寒气客于肠胃之间,膜原之下……”。
“膜”以“原”称,则“膜”就是内脏发生之本原,已很明显。
再来分析“肠胃之间,膜原之下”的说法:肠胃本来在于腹腔,则“肠胃之间”即乃整个腹腔,然而腹腔又在“膜原之下”,则“膜原”即乃横膈膜也,亦很明显。
《岁露论》:“内抟于五脏,横连募原。”这个“募”字,也是“膜”的通假。《疟论》:“邪气内薄于五脏,横连募原。”《新校正》注:“全元起本募作膜。”则“幕原”其实就是“膜原”。由此可见,横膈膜就是五脏的膜原。这种说法本身就等于明确表示:五脏都是从横膈膜上发生出来的,而五脏的根本点也都在横膈膜上横向相连(那其实就是五脏的“膜穴”,至《难经》又改称“募穴”,乃谬传至今)。
再看《内经》关于大网膜的描述:
《百病始生》:“虚邪之中人也……或著于肠胃之募原……”
“募原”之意同上,亦即“膜原”,然而此“募原”明确冠以“肠胃”之名,显然已经不是五脏之膜原,那么只能是六腑之膜原。
由此可见,六腑膜原与五脏膜原本来就是两个膜,在位置上有高低上下的不同,在形式上有一纵一横的差别。那么,为了区别表示这两个非常重要的膜组织,古人就把纵向的膜原称之为“肓原”,或简称为“肓”。肓字由“荒”转借而来,盖其原本荒芜之地,一无所有也。
《四时气》:“邪在大肠,刺肓之原……邪在小肠者……上冲肠胃,熏肝,散于肓,结于脐,故取之肓原以散之……”
由“散于肓,结于脐”可知,“肓”之根本点就集结在肚脐,则肓原的具体位置,必定在于脐之上下一线,其实就是腹腔之中央纵轴线也。
《举痛论》:“寒气客于小肠膜原之间……”
这个“小肠膜原”,显然也不是指五脏膜原,而只能是指六腑膜原。然而之所以俱有“膜原”之名,盖以古人的眼光看,大网膜本来就是膜,横膈膜本来也是膜,二者本来俱为膜也。
《腹中论》:“伏梁,风根也,其气溢于大肠而著于肓,肓之原在脐下,故环脐而痛也。”
大肠、小肠固属于六腑,而皆本于肓。“著”,归依附属也,“著于肓”者,乃谓六腑之气皆归属于肓也,故六腑的根本点都在肓膜之上纵向相连(其实就是六腑的募穴)。所谓“肓之原在脐下”,不是说在肚脐的下方,而是说肓原的根本点系于肚脐的内部,由后面的“故环脐而痛”可知。以仰卧的姿势看,肚脐的内部即为“脐下”。
综合上述,结论是:纵向的膜原就是大网膜,乃为六腑之膜原,而谓之“肓”,横向的膜原就是横膈膜,乃为五脏之膜原,而高于肓,故谓之“膏”。从此以后,膏肓就分别具有了五脏和六腑始发之基或者生命本原的内涵。
再看 “膏之原出于鸠尾,肓之原出于脖胦。”
鸠尾,即胸骨下端的心口窝,这里是横向的膈肌的中心点;脖胦即肚脐眼,这里是纵向的肓膜的中心点,古人擅长由外推内法,概以外部几何图形的中心点为原点,所以称之为“原”。
这个“出于”需要注意,是从内部出来的意思。可见“膏之原”和“肓之原”的本体都隐藏在胸腹腔的内部,只是以鸠尾和脖胦这两个点作为结蒂而已。
还须说明,《内经》中的膏肓还是一个理想化了的概念,因此与解剖中的横膈膜和大网膜又不尽一致。膏是指理想中的沿循着肋弓下缘移行而成的封闭膜,用以分隔胸腹;肓是指理想中的沿循腹腔中央纵轴线而成的分隔膜,用以支撑腹壁。此所以《内经》的膏肓就犹如一个大写的T,显得非常对称和平正。
原文:
凡此十二原者,主治五脏六腑之有疾也。
说解:
十二个原穴,虽然属性一致,但有层次上的明显区别:前十个原穴位于四肢,属于低层次,只对应于相关的某一脏腑系统;而膏与肓位于躯体的正中央,具有统率、代表五脏或六腑的意义,所以膏肓的原穴最重要、最关键,属于高层次。
以上第十二小节,明确十二个原穴的位置及其重要的生理机能。
原文:
胀取三阳,飧泻取三阴。
说解:
如果仅仅从字面上理解,这句话似乎是在为《阴阳应象大论》中“浊气在上,则生瞋胀,清气在下,则生飧泻”提出对应的治法。
《阴阳应象大论》还接着说:“清阳为天,浊阴为地。” 因此,此所谓“清气”应该是指阳气,“浊气”应该是指阴气。阳气代表热,能够促使机能亢进,阴气代表寒,能够促使机能减退。在正常情况下,本应阳气在上,阴气在下。若阴阳错位,会导致病态发生。假如拿胃与肠来举例,就会是这样:
《师传》:“胃中寒则腹胀,肠中热(原作寒,据上下文义改)则肠鸣飧泻,胃中寒肠中热则胀而且泻。”
就胃、肠关系而言,是胃在上,肠在下,故本应胃中清阳多一些,肠中浊阴多一些,这样就可以保证胃主受纳、肠主传导的正常进行。如果反过来,胃中阴气多(浊气在上),致使蠕动减慢,消化力减弱,就会出现腹胀;肠中阳气多(清气在下),致使蠕动加快,肠鸣亢进,传导加速,就会出现腹泻。“飧”的本意是进食,“飧泻”是说随吃随拉,表明肠蠕动特别快,根本来不及消化,故“飧泻”其实是指比较严重的腹泻。
由此可见,“胀而且泻”是指六腑的消化吸收功能发生严重紊乱的症状。
然而从常理上看,这又是一种不合逻辑的现象。
通常情况下,人总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因此,一个人的疾病总是表现为阴阳二气在总体上的盛衰偏倾。也就是说,要么阳气偏盛一些,阴气偏衰一些;要么阴气偏盛一些,阳气偏衰一些。总之,极少会出现胃中阴气盛、肠中阳气盛,这种总体上平衡但却同体对斥的现象。因为,如果一个人的阴阳二气在总体上平衡,我们就无从确定这个人到底患有什么性质的疾病,也就无法进行治疗了。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即多个脏器同时发生功能紊乱,导致恶性循环,才会出现这种情况,然而这就意味着整个系统行将崩溃,故属于紧急而危重的情况。
因此,这里所谓的“胀取三阳,飧泻取三阴”,绝对不是没有由头的突兀之论,也不是含含糊糊的两可之辞,而是明确地指出,当消化吸收系统发生同体对斥,整个系统即将崩溃时,应该采取的紧急救治措施。实际上,这就是取膏之原鸠尾、肓之原脖胦的意思。
盖此所谓“三阳”,代表人身全部之阳,此所谓“三阴”,代表人身全部之阴。人身所有的阳气,集中到一点,就在心口窝,怦怦然跳动者,这就是鸠尾。人身所有的阴气,集中到一点,就在肚脐眼,因为人在胞胎之中全赖脐带和母体相连,方得以完成形骸的肇造,这就是脖胦。
作者方才明确提出了“凡此十二原者,主治五脏六腑之有疾”的论点,并不是空口说白话的,正是为了强调这一理论的实践意义,尤其是为了强调膏肓上的膜穴在危重疾病中的重要作用,所以才紧接着安排了这一组代表同体反斥的症状组合,作为实际应用的典型范例,予以具体的说明。然而由于行文过于简练,且语气平淡低调,致使许多人误会了这句话。
但是必须注意,实际上鸠尾和脖胦都是禁止针刺的腧穴,原因就是它们实在太重要、太关键了,而“胀取三阳、飧泻取三阴”也仅仅是个原则性的指导意见,并非具体的腧穴。因此,在临床实践当中,治疗腹胀,只能取鸠尾下边的腧穴作为替代,如上脘、建里之类;治疗飧泻,只能取脖胦下边的腧穴作为替代,如气海、关元之类。在《内经》作者,这些腧穴就是膜穴,足以代表三阴三阳,在关键的时候振危扶困,挽救危亡。
原文:
今夫五脏之有疾也,譬犹刺也,犹污也,犹结也,犹闭也。刺虽久,犹可拔也,污虽久,犹可雪也,结虽久,犹可解也,闭虽久,犹可决也,或言久疾之不可取者,非其说也。夫善用针者,取其疾也,犹拔刺也,犹雪污也,犹解结也,犹决闭也,疾虽久,犹可毕也,言不可治者,未得其术也。
说解:
此一大段文字,节奏骤然明快起来,意气风发,热烈奔放,感情色彩极为浓烈,几乎类似于现代的抒情诗歌,这在《內經》是絕無僅有的现象。
它表面上是讲治疗疾病的理论可能性:无论什么病,只要认准其机理,采取正确的治疗方法,就一定能治愈。然而这本来是不言而喻的简单道理,是任何人都明白的事情,作为学术专著,为这种简单的道理,犯不上如此地慷慨激昂。因此,如果仅仅把它当成医学理论,那么这一段话不过是烦冗的、没有意义的废话。
我们知道,古人都有惜墨如金的习惯,越是古远,行文越是简省,因为古代的书写成本非常高昂,故古人总是力求以简洁的言辞,表达尽可能丰富的内容,这也是古人在书面用语中通行文言的缘故。我们看上一句“胀取三阳,飧泻取三阴”,虽然平淡简练,内涵却极为丰富,和这一大段繁琐冗长、激情洋溢的废话相比,一定会有文体风格骤然巨变的感觉。那么,在同一位作者的笔下突然出现了这种显著变化,那就一定是另有衷肠。也就是说,作者说这些话肯定是有感而发,其中一定隐藏着另外的什么意思。
我们看这段话很明显地流露出对一种观点的不满,即:“或言久疾之不可取者,非其说也”; “言不可治者,未得其术也。”因此,完全可以确认,当时的医务界一定盛行着这样一种无所作为的观点。然而,我们知道,《内经》时期的医务界,其实并没有正儿八经的医生,除了《内经》作者以外,全都是巫医。因此,这段话的主题,正是对巫医的激烈批判。并且,根据历史和社会常识,我们还知道,巫医无论吹得多么玄乎,其实并没有什么真才实学,而故弄玄虚推诿扯皮恰恰是巫医所擅长,他们最后的退身策略,要么是“久疾之不可取”,要么就是“不可治”。
幸好有《左传》得以参考,我们可以确认,秦国的医缓和医和正是提出“病不可治”论(即“病入膏肓”论)和“久疾之不可取”论的巫医界代表人物。请看:《左传•成公十年》,医缓论晋景之疾,恰应夜来二竖子之梦,乃谓:“疾不可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左传•昭公元年》,医和论晋平之疾,恰应卜人实沈、台骀为祟,乃’谓:“疾不可为也,是谓近女室,疾如蛊……”。由这些扑朔迷离神秘兮兮的言辞就不难看出,这两个春秋时期赫赫有名的“良医”,其实也是巫医。
因此,这就不难看出,本篇作者之所以不厌其烦地把“上工”和“粗工”进行多方面比照,之所以苦口婆心地解释针刺治病的原理、宣传针刺治病的疗效,之所以旗帜鲜明大义凛然地提出“膏之原鸠尾,肓之原脖胦”这个治疗学概念,都是出于一个宏伟的志愿,那就是:高举“神本血气”的旗帜,通过向世人展现针刺治病这种新式医疗技术的强大威力,彻底扫除巫医界听天由命的愚昧观念,从而使广大民众在健康理念上有一个全新的改善。因此,实际上这就是一场医学领域的革命运动,其间必然存在着你死我活的激烈斗争(现在我们知道,以《内经》作者为代表的正经医生在这场斗争中取得了最终的胜利,巫医势力遭受了沉重打击,从此一蹶不振,几至销声匿迹)。正是基于强烈的使命感和拼搏精神,才使得作者压抑不住对徒有虚名的“权威”、“名流”的强烈义愤,所以必然要对巫医的落后观念及其代表人物进行无情的嘲讽、揭露和批判。
很显然,按照《内经》作者的新理论和新观点,即便是病入膏肓,也仍然是可以治疗的,所以,其以“非其说也”、“未得其术”的强烈措辞予以贬斥、抨击的矛头所指,正是医缓医和这两个古代公认的医学大师。这才是作者值得耗费笔墨大声疾呼的真正缘故。
我们知道,中国人一直有厚古薄今的风俗习惯,尤其是古人,对于前辈先贤,更是分外地敬重,即便批评前人的失误,也要尽可能地委婉,如此才合乎忠厚淳朴慎终追远的做人原则。但是,我们还应该知道,汉朝是直接通过战争方式推翻秦朝才得以建立的,而汉朝采取的又是与秦朝截然相反的政治制度(秦朝采取中央集权的郡县制,属于最极端的专制独裁制度,而西汉早期则全面恢复了西周的诸侯国封建制,政治宽松,人民自由,整个国家以地方自治为主),因此,在当时的汉人看来,本朝是华夏文明的合法继承者,自然是充满了自豪感和优越感,而秦朝则是反华夏文明的专制暴力集团。于是,这就连带着汉朝人对秦朝乃至秦国的文化持彻底批判的态度,强烈地鄙视,随意地贬低,全面地否定,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正是因为《内经》作者生活在西汉早期,所以他们才能够义正词严毫无顾忌地批判秦国的医缓医和。当然,这种批判主要是出于学术目的,而非政治目的,只是为了彰显自己发明的新理论比医缓医和的旧理论要高明得多。
原文:
刺诸热者,如以手探汤,刺寒清者,如人不欲行。
说解:
“诸热者”,是指各种发热病人。通常情况下,发热是各种急性炎症的主要伴发症状,属于实症、阳症,治宜泻法。“以手探汤”是形容浅刺疾出,也就是不欲留针的意思。
“寒清者”,是指肢冷畏寒的病人,通常情况下,这种症状多见于慢性炎症,表明患者体质虚弱、功能低下,故属于虚症、阴症,治宜补法。“如人不欲行”,是形容长时间留针的意思。
这句话是对“凡此十二原者,主治五脏六腑之有疾”再作进一步的详细说明:十二个原穴既可以治疗急性发作的实症、阳症,也可以治疗慢性迁延性的虚症、阴症。但是对于急性病的治疗需要浅刺疾出,没有得气的要求;对于慢性病的治疗则要求深刺得气,并且得气以后还要留针一段时间。
很明显,作者在这里仍然没有指出,这两种不同的刺法所需要使用的针具。
原文:
阴有阳疾者,取之下陵三里,正往无殆,气下乃止,不下复始也。
说解:
许多人不能理解《内经》,是因为他们受汉儒的影响,喜欢把古代的经典都当成微言大义,把本来浅显的话想象得特别复杂,非要发掘出隐藏其中的深奥理论。其实这也是一种浮躁。因为,他们不肯把自己置身于古代的环境之中,没有设身处地替古人着想,只是一味的想当然。实际上,古人普遍地讨厌空谈,他们的论述本来都属于平铺直叙式,没有丝毫的隐瞒。而《内经》中的治法,那都是针对着具体的病症而言。
在古代,阴阳就是指对立的两个属性,而人的根本属性,其实就是性别。《阴阳应象大论》:“阴阳者,血气之男女也。”故在《内经》作者,女人就属于阴性之人,男人就属于阳性之人。这既是人体最基本的阴阳属性,也是毋庸置疑、不言而喻的事情。故所谓“阴有阳疾者”,其实是指女性出现了男性化特征,譬如长出胡须、喉结突出、嗓音变粗、汗毛浓密、阴蒂肥大等等。这在现代医学属于内分泌紊乱的表现,而古人认为人的性别是生命的根本属性,那么性别特征发生了变异肯定是这个人的生命之原出了故障。
“下陵三里”是足阳明胃经的合穴,胃在古人有“六腑之大源”的意义,作者既认为原气发生于六腑,那么也可以认为原气直接发生于胃,故胃的合穴就相当于原气的根本。而原气在人体的作用,其实也就是维持和控制最基础、最根本、同时也是最重要的阴阳平衡,故针取下陵三里,就可以治疗性别变异的疾病。
所谓“正往无殆”,是说务必坚定信念,不要犹豫迟疑,这也是有针对性的言论。因为,一般的年轻医生,特别是那些巫医,一看到这类疾病,根本不可思议,必然是茫然不知所措,只能以“疾不可为”,一推了之。然而按照作者的原气学说,这种病的发生机理是十分明确的,则其治疗方法也就随之而确定,所以鼓励人们坚定信心地“正往无殆”。
所谓 “气下乃止,不下复始”,是说每一次治疗都要以针刺局部产生针感才算有效,也不必留针。没有产生针感只能算无效治疗,那就需要重复针刺。所谓“气下”,是指神气的下行。因为下陵三里位居下肢,其针感效应必然是神气由上往下聚拢汇集的结果,不可能反向。
原文:
疾高而内者,取之阴之陵泉,疾高而外者,取之阳之陵泉也。
说解:
这句与前句是对待之言,其实是指成年男子出现了女性化特征,譬如胡须脱落、喉结消失、面皮变得滑嫩、嗓音变得尖细等等。这些异常表现都集中在头部,故统谓之“疾高”。需要注意的是,古人所谓“疾”,原本是指比较轻微的病症。
所谓“疾高而内者”,是指尚有性功能者;“疾高而外者”,是指丧失性功能者。在古医经,所谓“内外”,其实是性交的隐语。如《终始》所谓“男内女外,坚拒勿出,谨守勿内”,就是指两性交媾之事。《说文》:“内,入也。”“外,远也。”性别变异之轻微者,尚可保持一定的性功能,其严重者,心理自卑,则势必远离异性。
阴陵泉是足太阴脾经的合穴,脾在古人是主持消化吸收的脏器,所以也是原气的发源地。阳陵泉是足少阳胆经的合穴,胆虽然只是六腑之一,却有藏精的功能,《本输》谓其“中精之府”,是说消化吸收系统从饮食物中获取的“精”全部都汇集于胆囊,而精又是原气的根本,所以胆府也是原气的发源地。《六节脏象论篇》所谓“凡十一脏,取决于胆”,就是这个意思。故对于出现性别变异之倾向者,无论其是否还有性功能,都可以通过阴、阳陵泉予以治疗,为其皆有发生原气的机能,因此也都能够调节最基本的阴阳平衡。
阴阳陵泉与下陵三里实际上都围绕在膝关节的四周,而膝肘关节相对于踝腕关节明显地更大一些,则骨髓发生神气的数量必然更多,因此膝肘关节周围的腧穴(合穴)对人体更加重要,其治疗效力也更大,所以能够解决更为根本性的内脏疾病。也就是说,膝肘关节周围的合穴是比十二原还要更高一个层次的原穴。
关于针刺治病的纲领,作者概括为一句“凡此十二原者,主治五脏六腑之有疾者也”,其本意在于尽量简化针刺治病的难度,激励年轻学员的学习兴趣,然而实际上针刺治病绝不可能如此简单,所以作者又提出膝关节周围的合穴,还含有十二个原穴其实并不能包揽一切疾病的意思,以避免过分地迷信、倚赖十二原。
实际上,晋平公之疾,就属于内分泌功能紊乱所导致的“疾高而外者”,也就是第二性征发生变异,而丧失性功能的一种疾病(晋平公在医和诊病以后又好好地活了十年,可知所谓的“疾不可为”绝非致命性疾患)。医和以“近女室,疾如蛊……”,一大通含沙射影,委婉地点到了他的病处,因此被誉为“良医”,作为巫医的精神领袖绝对够格,然而“疾不可为”一语则道破了他对此类疾病确实是束手无策,那么称“良医”就有点名不副实了。由此可见,《内经》作者对医缓医和的批评和嘲讽,并非出于对名流的妒忌,而是真的比他们高明一大截。
以上第十三小节,讲述十二原的实践意义及灵活应用。
加上开头的帽子一节,全文共十四节。(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