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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3年抗战期间的陪都重庆,有一批文艺家格外出名。他们嬉笑怒骂,无拘无束,在战争阴云密布的城市里如同一束快乐亮光。这批人将共同居住之处命名为“二流堂”,“二流堂”的团员有唐瑜、丁聪、吴祖光、冯亦代、盛家伦、叶浅予等,夏衍、潘汉年也是他们的常客。“文革”初期,“二流堂”作为“中国的裴多菲俱乐部”曾是骇人听闻的一大公案,这一案件曾使许多文化艺术界的知名人士屡被批斗,惨遭迫害。《二流堂纪事》是“二流堂堂主”唐瑜先生的回忆录,向我们展现了“二流堂”经历过的风风雨雨。
三看小妹
阿丹远行之后,这位娇小妹黄宗英就成为好友的热切关心对象。可能是阿丹之丧给她带来过度的伤痛,她的头发过早地变成白毛女。黄宗江叫我从香港带回给她染发膏,她娇滴滴地自言自语:“我哥就是爱我。”
在那下海热潮翻滚的日子,有一天忽然在报上看到她南下深圳蛇口,自己下海还在招兵买马。我心头一震:海浪滔天,偶一不慎,便会沉溺海底,或喂了大鲨鱼。香港与深圳,一河之隔,只半个多小时,便可到达,于是我急忙到了蛇口一看小妹。我除警告她要时刻注意海浪之外,绝不能放下笔杆,此物一放下,就很难提得起。她好像胸中撑着一根竹棍,叫做“成竹在胸”,她带我参观她的办公大楼、书店、剧场,电视制作队伍的导演、演员队伍,并留我和他们在宾馆过夜,第二天又看了一座大楼的大厅,准备和香港餐业巨子伍小姐合作开餐馆,形势似乎大好。然后在一家广东酒楼饮茶后返港。
过了两个月,心里总是有点疙瘩,约了老妻,当作旅游,又到蛇口二看小妹。这回不巧,她专车去广州,接一位来替她总管的能人,亲自去广州迎接,足证她的真诚。我心里也有点踏实。她若能摆脱事务的纠缠,就可以放心从事写作和监督电视剧的制作。
三看小妹时可就遇到惊涛骇浪了。开始只听说她遇到麻烦,我急奔蛇口,只见往日热气腾腾的局面,如今已冷落萧条。一位合作者拐走了30万美元,远走高飞,她本人则被送进广州一医院。哪个医院一问三不知。通过我在广州的诸多关系,才知道她住在中山医院,据说医生禁止通信,但我还是和她接上了。但这一接上,却令我胆战心惊。她给我发来一封“鸡毛信”。叫我马上给她买若干双什么颜色、什么原料制作的袜子,信纸右上角画上一根长长的鸡毛。那时我在加拿大,怎样完成这一任务呢?我心惊肉跳但还是发出一个传真给香港的好友,迅速觅购,然后寄往广州的医院。又是一段长时间的断线。
过了数年。忽一日,我和她狭路相逢,我问她那鸡毛信是怎么回事。她大摇大摆赖个精光,这小娘子变成我的姑奶奶:“你姑奶奶再糊涂也不至于此。”我说:“几时我把那鸡毛信还给你。”不多久,她给我来一封信,自己坦白了:“阿哥啊,你小妹什么也干不了了。……拍摄《望长城》探险片大概太累了,宣布停机进入后期,我竟然又发了精神病。四天四夜,醒来已经在可怕的精神病房里了。什么事都忘了。医生不许我再写了,我还是写,杰作都让主任医师扣了,一定是杰作……”
1994年初,我刚从加拿大回到北京,忽报二哥冯亦代与小妹喜结良缘,相邀参加茶会,并托邵燕祥陪伴,我当然前往参加盛会。祝贺他们从此互相嗲个不休。
忆新凤霞
火车进了北京站,我看到前来接我的戴浩跟着车跑,一面大声叫我准备快下车,以便赶去参加吴祖光和新凤霞的婚宴。
婚宴设在东安市场北门稻香村楼上的森隆,两个大厅全坐满了,只见烟雾滚滚,热气腾腾。我们刚一坐定,便听到一阵银铃似的声音:“给干爹敬一杯酒!”只见一位美若天仙的小女人和祖光,手提酒杯,对着夏衍,在面前一站。
忽然一阵骚动,为首的是王昆仑:“好!老夏今天嫁干女儿,大家都来敬酒!”接在他后面的是宋之的,他以唱花脸的高腔跟着起哄,宋的后面又是苗子、张庚、曹禺、田汉、盛家伦等。我从来也没见过老夏这副窘态,他满脸通红,点头作揖,做饮酒状。
新婚的洞房就在被盛家伦称为“北京二流堂”的栖凤楼,我第一次正式见面,她就像多年老友一样大声笑着叫:“堂长来了!”这新姑娘人见人爱,有人叫她新嫂子;有人叫她新老板;阳翰笙又有新称呼,叫她新妹子;我则叫她凤姑娘。
这个叫“北京二流堂”的地方,本来就很热闹,现在更是谈笑有鸿儒,名人高士,来往不绝:齐白石、老舍、梅兰芳、程砚秋、欧阳予倩、洪深、于非、叶公绰……连上海、广州、香港各处来人,潘汉年、黄佐临、张骏祥、柯灵、于伶等等到了北京,也都往栖凤楼跑。
为了联络感情,新凤霞的评剧团初次在总政的小剧场和一些部队首长见面,正在演唱中间,台上新凤霞忽然和台下的陈赓大将对起话来了,于是变成边唱边聊天。在剧场的另一个角落,陈其通和音乐家盛家伦正细声密谈,他的兴奋看来不下于任何人,他从新凤霞的唱腔珠圆玉润,咬字清晰,音调高亢,已看到一种新型的歌剧就要在中国出现。
新凤霞剧团的从军,对军委文化部,恐怕是最省事了,土生土长,各人都有住处,只需发放军服,办理一些例行公事。在发给新团长的服装时,部队一般并不量体裁衣,只按大中小,但却发给她一顶特大帽子,她不好意思要求换。那时我的邻居有个熟裁缝,我已经替两三个人改服装了,对这位新弟媳,又是同胞之谊,更义不容辞替她修改了,然而,在我把修好的帽子交给她时,事情惊人地变了。
那时,分配你去哪里,你就得服从分配。譬如我,因为曾在电影界混过,我便是“袁牧之的”,现在因工作需要,袁慷慨地将我给了部队。新凤霞,是土生土长,她就应该是北京市的,何况又是一株摇钱树,解放军怎能与地方争利。她苦笑着拒收那顶帽子。
时光流逝,风雨频仍,世事变幻,人心浮移。吴祖光原来善说笑话,爱说笑话,他也开始收敛了,那是小资产阶级的低级趣味。可是,在这当口,一群少不更事的小天才却闯进了他的生活,戏称自己是“二流堂的小家族”,请祖光担任族长。这本是一种逗乐,却被有心人从这里打开缺口。经过研究、收集材料,原来这吴祖光不仅用笑话形式攻击党,还有大批文字材料,更有“反革命组织”!
为了挽救新凤霞,组织上教育她要站稳“革命立场”,划清界限,反戈一击,揭露他的“反党”行为、言论,并给她看一本《吴祖光反动言论集》。她原来是个文盲,结婚后在吴祖光的辅导和自己的勤学苦练下,可以粗略阅读书报了。她翻开罪行材料,看到一篇《将军失手掉了枪》,写的是当前对演员训练不严,试想一个所向无敌的将军,在与敌人鏖战中忽然掉了枪,他怎能成为英雄呢?这是她本行的事,她知道在戏班中发生这样的事有多么严重,这提法很对呀!她心目中的这个男人爱党、爱国,才气横溢,她正爱得要死,现在要她划清界限,语言中还隐约有劝离的意思。他们天天在一起,那只洋式二手雕花床又是那么狭小!
她回到家里,悄悄地把这事告诉吴祖光,要他小心。她不懂这是既定方针。不料,隔墙有耳,她一下从革命群众变为叛徒。她的右派帽子首先戴上。但,这是一株摇钱树呀,戏院子空下来又怎么办?终于,有能人出了好主意:内部戴帽子,对外不公开,夜里戏照演,白天加劳动,工资照扣,福利取消。
这小女人没有悲伤,没有悔恨,这是领导对她的挽救和爱护。她脑子里藏着千百出戏,但是东安市场几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多少年了都搞不清楚,没有坐她那辆三轮专车的时候,她每次都迷路,找不到她唱戏的吉祥戏院。现在,她的专车取消了,她的多年来亲如一家的保姆不能用了,祖光下放北大荒,家中老的、小的、病的六七口,都得她背起来。
她得学习挤电车,她走百十米路到东安市场西门上三路车,幸好乘客都让她先上车,车上又常有人给她让座。一个艳阳天,我在美术馆站上车,她正坐在靠车门的座位,车上座位全满,她站起来给我让位,突然有十几位乘客都站起来了。连那位会说笑话的售票胖姑娘,也站起来让座,她说:“反正,我要走来走去售票,您坐吧!”他们的让座都是护着新凤霞呀!
又是一个艳阳天,一个电话把我惊呆了:新凤霞在劳动中突患脑血栓昏迷,现正在医院抢救。医院就在我工作机关的对过,但那时我正在聆听上级来人传达几句话,然后每个听者都说着一串同样好听的话,最后,那位传达者问我有什么意见,我说:“我同意以上各位的意见,不过,我身体很不好,我希望能退休。”
在剧院,那位安排监督劳动的小脚太太也在愁眉苦脸。人事科走出一个人说:“您不必犯愁了,劳动改造是政策,你没推她打她,有什么责任?”小脚太太说:“我不是犯愁那个,”又轻轻在那人耳旁说:“我们下月拿什么发工资,拿什么上交利润?”
从医院出来,新凤霞瘫痪了,残废了。但她脑子不肯休息,眼睛不肯休息,手不肯休息,嗓子不肯休息。她刻苦学文化,读书画画,练嗓子。她开始学写作。不会的字她画个形象,不会写“狮”字,她画一只狮子,她有时间学老师齐白石教她画的画了;她不能走路,下楼,她不能上台唱戏,但她能上天,飞机载着她与轮椅走南到深圳,闯北到哈尔滨,她要创造千百个新凤霞。
于是,她桃李满天下,她的画出现在许多老友的书房、客厅,她的成百万字的书一本本出版了,还由翻译大师杨宪益、戴乃迭夫妇译成英文远播国际之间。从一个文盲到达一个国际作家,这是何等艰难的爬升,但她的书飞出去了。你能否想像到这个小女人有多么巨大的毅力!
丁聪自画像
老丁与小丁
老丁者小丁之老子也;小丁者老丁之小子也。老丁乃二三十年代著名漫画家丁悚,曾任上海美专教务长,除漫画外,还擅画广告美女,当时著名刊物《礼拜六》彩色封面都出自他手。小丁现在已经比当年的老丁老得多了,但他不能叫老丁,称他丁老?指械教????舫贫」??鸵?λ廊肆耍??运?故侵荒芙行《 ?
60多年前的一天,龚之方说要带我到一个热闹的地方去玩,我们坐黄包车走向一条僻静的路,然后走进一座石库门的房子,客厅摆着一只大圆桌,走上楼,灯火通明,满屋子的人,这就是老丁的卧室、会客室、画室。
这天是星期六,之方给我介绍了老丁和屋里的人,张光宇、张正宇、鲁少飞、陈灵犀、严华、周璇……唐大郎、胡考、毛子佩是在报馆认识的,还有许多歌舞团的小姑娘白虹、黎明健、虞丽华等等,还有一些老先生,是老丁的画家朋友。后来又来了王人美、黎莉莉、刘琼、严斐、吴永刚等一批人。老丁轻声细语和一些年纪较大的人在谈论什么,年轻人各自集堆玩耍聊天。这时候,在灶间有一位“女高音”声音洪亮正在指挥做菜、烧饭的战斗,我们都叫她丁师母。这里几乎每星期都有二十几、有时三十几人到来聚会,除一批老画家外还有报界、电影界、歌舞界人士。老丁似乎对来者多多益善,反正有能干的好太太会张罗。
见到小丁是第三次去丁家时,小丁正从亭子间走出来,之方给我介绍,他叫丁聪,印象中不大爱说话,是一个文静的少年。不久,这位文静少年在和之方与我的合作中,却显示了巨大的能量。
一本《电影艺术》和《小小画报》的图画版几个钟头就解决了;在编《联华画报》与《艺华画报》时,我们三个人开了两天旅馆,三十几版图画轻松地完成。他终于被上海最大的一家《良友画报》主编马国亮罗致去了,但对我们毫无影响,几个业余时间,照样“胜利完成任务”。
日寇入侵,上海沦陷。我参加军中的战地服务队,小丁与马国亮去港继续出版画报,之方因家累留沪。在此后的12年中,在香港、重庆、缅甸我们又四次相聚,并且住在一起。这期间我才发现小丁不仅是一个漫画家,还是很出色的音乐家,他的二胡、笛子在专业者中,绝不逊色,以《夜半歌声》名震全国的盛家伦,在为郑君里的《民族万岁》和为夏衍的《复活》配曲中,竟由小丁为他试唱,此外,他的摄影也成一家。夏衍老人在重庆时就把他和祖光、苗子并称为三神童,这位老人在上海时是发现千里马尘无的伯乐,他也不愧这伯乐的称号。
如今60余年过去,都已成耄耋老人。只是小丁在参加李锐的80寿诞时,宾主中有八个耄耋老人合影,此照片在一杂志刊出时,编辑看到照片中有一满头黑发的胖墩在憨笑,说明未敢太明确,只含含糊糊刊出七个人名。事实上,以小丁的健康情况,友侪都很希望他能继承“父业”,把当年那个“星期六俱乐部”,或者叫做一流堂建立起来,一个最优越的条件是丁家娘子沈峻非常酷似当年的丁师母,其好事、能干,连音容都好像是一个模子“克隆”出来的。而且现在这一批老人中早就靠她在联络,并公认她为“家长”了。
摘自《二流堂纪事》唐瑜著三联书店2005年11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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