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注伤寒论》辨序

梁知行

冉雪峰曰：序非古义，自序义尤非古。序的旨趣，多系介绍内容，表明指归，敷陈肯要，显扬幽微，大部不免含有自炫求售意义，古人不屑为。故周秦以上，诸子百家，未尝自序，有之亦后人补加。序的风尚，大抵始自汉代，孔安国有《尚书传序》，班固有《两都赋序》，荀悦有《汉纪序》，刘熙有《释名序》，应邵有《风俗通序》，大抵皆仿自诗书题序而来。仲景伤寒全书，朴质简括，是只为学术专家言，并非为普泛一般言，无丝毫自炫求售俗见，何亦首冠自序，殊属可疑。仲景原书，早不得见，无可质疑，今所传宋本成本，既非原本全文，又变乱旧制，学者颇有微词。赵开美明版翻宋本，载所谓序的前面，标题为《伤寒卒病论集》，文的开始前面，冠“论曰”二字，与日人丹波元简所藏元本宋本同。柯本《伤寒论注》“卒”作“杂”，方本《伤寒条辨》以降诸本，无“集”字，程本《伤寒后条辨》去“论曰”二字。若坊刻则改为张仲景自序，或原序，古义全湮。这个集论文，究竟是不是序，是不是张仲景自序，或兵燹遗亡，经叔和收集重编，或叔和编后，后人再加补，是值得研究的。

编者年已耄矣，前五十年，学习伤寒，初读伤寒序，颇感惑疑，以西汉文古奥苍劲，东汉文淡雅坚峭，此项序文，两浑不似。序的后半，文气尤卑靡。前半“撰用素问九卷”五句，疑义尤多。如阴阳大论，是不见经传的书名，王冰用补《素问》所佚第七卷，学者犹曰不合，以仲景学术诣力的地位，何须撰用如此惝恍迷离伪书。平脉辨脉，即伤寒论卷前篇名，若云别有其书，何以他处未见，若即本书，仲景何为自编著，自撰用，事理不合。及读书渐多，始知前贤业经明辨，序的后半（“夫天布五行”以下）为叔和所加，问题半解。但撰用云云，犹郁结于怀不能释，后读日刻《伤寒辑义》，载元吴澄作《活人书辨》云：“汉末张仲景，著《伤寒论》，予常叹东汉之文气，无复能如西都，独医家此书，渊奥典雅，焕然三代之文，心一怪之。及观仲景于序，卑弱殊甚，然后知序乃仲景自序，而《伤寒论》即古《汤液经》，盖上古遗书，仲景特编篡云尔”。反复再读，不胜惊异，向知之未敢言者，乃竟早有人言之，先得我心同然。惟不以为叔和托，或后人托，而以为仲景自作，不惬予怀。仲景曾举孝廉，艺文方面，必有深刻功夫，何致尔尔。查日人丹波元简和山田宗俊，均著有《伤寒序解》，典雅博瞻，考据详明，为此序生色不少。究之以文释文而止，原序文气的卑靡，义理的疏漏，仍未可掩饰。

再即日人对于此项序文的辩论，加以研究。中西惟忠《伤寒之研究》自序辨云：“窃寻其文意，脉理不属，且其言曰，撰用素问九卷，八十一难，阴阳大论，胎胪药录，并平脉辨证，为伤寒杂病论。乃今质诸终篇，未尝有本于此者，或有似于此，故无足信者矣。至他如五藏府俞，经络阴阳，及人迎趺阳，三部九候，明堂阙庭等之言，亦皆不与本论相惬也。而其不出于仲景氏之手矣”。又山田宗俊《伤寒论集成》自序云：“仲景氏序论，实是感慨愤激之所发，但其天布五行以下，全系叔和撰次之语，思过半句，既为一篇结尾，而复别起一段议论，是征一也。天布五行以下，文理不属，体裁迥别，是征二也。前称越人，后称扁鹊，亦非一人口气，是征三也。后段议论时医不求经旨，务在口给，为前段所悉，是征四也。仲景论中，未尝说五行经络，乃说之，是征五也。仲景书中，未尝以三部九候，明堂阙庭诊之，后段乃说之，是征六也。此论由感往昔之沦丧而起之，则文止于所起，为得其实获之义，可以征矣，是征七也。七征既得，奸何可掩，中西惟忠不知此义，并前段以为伪托文，可谓鲁莽矣”。观二家辩论，全伪托半伪托，主张不一，而其对序文种种可疑，总有出于伪托之一途，观点是同一的。他山之石，可以攻错，这个旁人的道是非，未可忽视。

近代有古本康平伤寒出，其书犹存唐写卷子本款式，不宁为北宋以前的别一旧本，且为唐以前的别一旧本。即以序论，标题为《伤寒卒病论》，序文开始，有旁注“集论曰”三字，“博采众方”下，“撰用素问九卷，八十一难，阴阳大论，胎胪药录，并平脉辨证”五句，计二十三字，系小字衬注。自“余览越人”起，至“思过半矣”止，系顶格写。“夫天布五行”以下，至“请事斯语”，系另行低二格写，不与正文相连。此可看出几个道理，“集论曰”，明系叔和编次，集诸说为论。煞末“若能寻余所集”，与前“集论曰”，两“集”字首尾相映。尔时仲景原书，残缺处，必有难识，不成条理者，故叔和补缀，联属成篇，亦犹杨上善篡太素，其残节佚句，统杂附篇末一例。此序文气，原是仲景口吻，其中必有仲景碎金片玉在内，叔和不过收集另编。康平本篇末无下款汉长沙太守南阳张机著字样（宋本成本均有），序论后伤寒例前，有顶格写，汉长沙太守南阳张机著，晋太医令王叔和撰次，双款并列。关系各家学说考证，值得注意，故可下一断语曰，原序中有仲景零星语句，编次则为王叔和手笔。若序的后半，则纯为后人补加，何事补加，序至“思过半矣”，本告一小结束，但文气兜束不住，补之诚是，特叔和诣力，不如仲景，后人诣力，又不如叔和，因之訾评百出。此仍可断以康平古本，假令同一整序，何必划断另行，又何必低二格写，无字的义例，甚于有字的褒贬。学者以序的前半，为仲景自撰，讵知其为叔和撰，后半为叔和撰，讵知其为叔和后后人撰，种种疑问，由此大白，古本有考证的价值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