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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中医小说《小说中医》
题解
“ 小说中医”,有二层意思,一是以小说形式普及中医,二是与“大而全”相对,小说者,小小说之也,意即所说仅为博大精深中医之一小部分,说我力所能及,能以小说形式表现的那一小部分,犹如海边拾贝,林中摘叶,管中窥豹而已。
以小说形式普及中医者,有明坚(上海中医药大学柯雪帆教授)在先。所著《医林掇英》一书,以其师之医案为素材进行艺术加工,文达理透,读之如同侍诊于大师之侧。其文笔清雅流畅,有江南才子之风韵。故风行一时,远及东瀛。我有幸作为其最后六回的责任编辑,瞻其手稿,崇其才气,虽欲效法,然自忖自才,先自气馁,未敢动笔。然在全球化的汹汹浪潮中,中医现已成为现代社会文化之一孤岛,急需普及,故不揣才低文陋,勉为其难,尝试写之。然未曾自信,未敢公之,虽师友之间,亦罕传阅。
一日,重读《温病条辨》,其序中有“如拯溺救焚,岂待整发束发”之言,观今中医之危,或如溺如焚,此作公之于众,虽然浅陋,或有微功,“知我罪我,一任当世,岂不善乎?”
敬请各位网友对拙作不吝赐教,虽一字一词之教,我亦当拜受其赐。
第一回
说老师言学生人物亮相
论规矩谈技艺何为关键
实习生青禾一早就来到省中医研究院的名医堂前,兴奋中又略带紧张, 今天她就要开始跟师实习了。昨天在医政科听说,自己要跟的这位张老师,年轻时在原来的医院就有“小神仙”的雅号,后来参加全省中医选拔考试,力拔头筹,于是调到省中医学院,从事医疗与教学,去年退休,被聘到这里的名医堂。当时拿到介绍信她就来名医堂了,找到名医介绍栏中张老师的照片,仔细观察。张老师细目长眉,笔挺鼻梁下的人中深而细,双唇虽薄而棱角分明,额头上绉纹也整齐得如同精心描画的一般。
青禾这时回想张老师的容貌,只觉得面孔淡化而线条清晰,这些线条弯曲而不柔弱,挺拔而不僵硬,有条不紊地描画出他那睿智儒雅的面庞。若给他画像,最适合的形式当推中国画里的线描。那素描中的明暗,或国画里的渲染,已是多余。
她正想着,不觉张老师已走近,她马上迎上去:“您是张老师吧,医政科安排我跟您实习。”说着递上介绍信。张老师边接信边说:“好,好,你来吧。”
诊室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朝阳射入,满室生辉。
青禾想,看来卫生是不必打扫了,那就先给老师沏茶吧。她扫见茶几上有个宝蓝色宜兴小茶壶,一旁还有个竹筒茶叶盒,就倒了些茶叶,将壶冲满水后端过来。张老师接过茶说:“谢谢。”
这时已有病人拿着病历本进来,师生二人马上接诊。
张老师问病,察舌,号脉,开方;青禾跟着察舌,号脉,记录,抄方。
这样,到了接近中午时,登记本上已有了十二个病人的姓名,室外已无病人候诊了。
张老师这时才腾出了感觉来品茶,随着淡绿色的碧罗春徐徐咽下,只觉香沁五脏,神清气爽。他边品茶边品味这位新来的女弟子。
只见青禾生着白晰的脸,黑亮的眼,透射着健美与机敏。她那白而润泽的面色,可作为《素问·脉要精微论》中“白欲如鹅羽,不欲如盐”的最佳的、最直观的注解。张老师想,以后再讲这段经文,可以青禾为教学模特。
“你有什么感想呀?通过这半天的实习。”张老师边喝茶边问。
青禾略一思忖,答道:“老师的思路有时跟得上,有时跟不上。”
“哦,”张老师用杯盖掠着浮在茶水上的茶叶,“说说看。”
“咱中医临床分理、法、方、药。在理法的阶段, 我觉得似乎还免强跟得上--可到了方药阶段--尤其是药的阶段,好象总跟不上。心中设想的方药,总跟老师实际开出的有不小的差距。” 青禾低头翻着笔记本说,“例如这个病例……”
“方药选择涉及到规范的问题。”
“规范?”青禾抬起头,“您是说--”
“ 如果以规范为标准,来划分中医与西医,那么中医的治疗可以归入不规范的一类。”张老师看着青禾疑惑的目光,又接着说:“不过不够规范并不等同于不科学、不优秀。”
青禾虽然稍有释然,但疑惑却有增无减:“中医是门科学技术,难道还能不规范?”
“如果从技术与艺术划分,我宁可将中医划入艺术。古人早有言‘医诚艺也’”。
听到这,青禾更感新奇,不自觉地深吸一口气,身体前倾。
“中医治病有多处与艺术相似或相同,如思维方式,重在灵感思维、直觉思维、形象思维、发散思维;治疗决策技巧个体化、技艺化、非物化、非规范化;开出的药方如艺术作品,有鲜明的流派或个人风格等--这些对于规范的西医是不可想象的。”
“还有鲜明的风格?”青禾第对风格的第一反应就是宋词的豪放与婉约。
“有。如经方派处方沉郁严峻,时方派处方轻灵活泼--当然,如果没有一定的中医修养,对此是体会不深的。”
“那么老师”,青禾两眼放光:“我愿把前者比作太史公文,后者比作公安派独抒性灵的小品。”
“善哉!”张老师好象黄帝听到了岐伯的妙论,不由得赞许青禾的悟性,“看来你有一定的文学修养。”
青禾有点不好意思:“是有点喜欢文学--不过听人说,这是青春病--我好象也未能免俗。”
“这俗不能免,尤其对学中医的。俗云:‘文理不通,难作医工。’而且在观察人,描写人方面,文学与中医相通。《红楼梦》‘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境界,是作家和医家都应该达到的--好,话还回到中医治病上--你刚才说,方药阶段好象跟不上,是吧?”
“是。”
“ 在治法阶段,可以说还是近似规范的,只要辨证一样,并没有太多可选择的余地,不同的医者多可推得近似或相同的治法。例如数个中医同辨某证为“肝郁脾虚”,那就可能同样推得“疏肝扶脾”的治法。”
“是呀,好几次我设想的治法和你的都几乎一样。”青禾插言。
“分岐、不规范、个人风格就在于选方遣药阶段。常见的是同一治法,并不意味着必然用某一方药。”--张老师略作停顿--“或者必然不用同一方药。”
“那为什么呢?”青禾感到惊奇,急于听下文。
“原因之一是可供选择的项目远比西药丰富。在每个治法之下都可能有相当数量的待选方药。如假定立治法为‘疏肝扶脾’,那么你说如何来选方遣药?”
青禾背书式地说:“疏肝的方子有柴胡疏肝散、逍遥散、小柴胡汤、四逆散;扶脾的方子有四君子汤、六君子汤,理中丸、参苓白术散、归脾丸。疏肝的药有柴胡、白芍,当归、香附、枳实;健脾的药有白术、人参、茯苓、薏苡仁、苍术、扁豆……”
“暂停,”张老师打断青禾的罗列,“就这些元素进行排列组合,就足以变化无穷了。多首疏肝方剂与扶脾方剂中选用那些来组合,众味疏肝药及扶脾药中遣用那几味,何药为主,何药为辅,何药为佐,用量如何变化等,这都是有待选择而难以规范的问题。再加上每方必参的‘三因制宜’,可选项目就更多。而对于西医来说,一旦诊断明确,可供选择的项目相对有限。”
“至少是没有方这个选项,就是药也相对较少。”青禾补充道。
“对。其次是决定如何选择的因素大有区别。西医主要是靠逻辑与规范选择,具有针对性与替补性。如微生物感染,抗生素治疗;缺铁性贫血,就补充铁质;房室膈缺损,则手术修补。方法简明而直接,几乎是两点对应,一旦诊断确定,在治疗上并无更多的方法可供选择,针对某病某型,可见成千上万的医生开一模一样的处方。其方法共性强而个性弱。而且随着基础研究的进展,其治疗方法还将日趋规范化,甚至物化,医生个体知识经验作用逐渐淡化。美国的Shortliffe等设计了一个诊疗体系,将其治疗决策物化,排除了医生个体思维、经验的参预,达到了逻辑化规范化。结果开出的处方比专家还要略胜一筹,得到了医疗界的普遍认可。”
“我听说国内也设计了中医专家的诊疗程序呀,不也是要将中医专家们的诊疗决策规范化吗?”
“可你见推广了吗?”
“只是听说,没见推广。”
“这批程序还没能得到中医界普遍的认可,就是专家们本人对它的处方结果也不能赞同,并不认为它可以超过或者代替自己。”
“那这是不是反映出,中医的逻辑与规范相对于西医较弱?”青禾努力跟随老师的思路。
“是,弱到了难以淡化个人因素的程度。”
“那么个人因素岂不是可以充分地、自由地表现了?”
“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这样说。在同一治则规范的范围内,每个中医都有自己的选择取向,其间虽有逻辑思维进行规范,使之不出治则的范围,但灵感思维、直觉思维、形象思维、发散思维的参与,医者个人的年资、心态、师承、经验、性格的影响,必然导致百人百方,千人千方。”
“医生的性格也能导致处方的差别?”青禾在本上写下“性格”两字。
“能,古代医家早观察到孟浪者多遣虎狼之药,谨慎者喜用轻淡之品--当然,这是两种极端的情况,多数医者处于在二者之间,没这么典型。”张老师喝口茶,接着说:“所以,抽象的治法难以规定具体的方药。常见的是治法有限而方药无穷。”
青禾两眼再次放光:“我对这又有一比:犹如语法--字词虽然有限,而语句无穷无尽。”
“此比贴切!让我接着你这个创意引伸--正如语法只能使句子不错,而不能保证句子生动精彩一样,学好治法,背熟药味,也未必能开出效方--尽管开出的方子合乎治法。治法常见,而效方罕见。多见的是在同一治法规定下,方子各个不同,疗效参差不齐。可见治法只能示人以规矩,而不能教人以巧。”
“那么什么是巧呢?”青禾想,“千里来龙,到此结穴”,可能结穴正在此时,必须细心听,认真记。
“治法治则可以说都是规矩,而巧主要在于由治法到方药的阶段。相对而言,规矩易学而巧难达到,然只有此阶段达到了巧的程度,方可开出效方。所以说中医治疗的关键在于从治法到方药的阶段,如果在这个阶段能够达到知常达变,其变高超的境界,可谓之巧。学巧才是实习的主要目的。”
“那么如何才能学到巧呢?”青禾觉这才是今天最想知道的问题。
“这巧不容易从书本上--那怕是经典著作中--得到。从书上多可学到规矩,而不易学到巧。有些中医硕士、搏士无暇临床,主要精力放在啃书本,写论文、作实验上,结果毕业后其临床能力还不如早上临床的本科生,所谓‘熟读王叔和,不如临证多’即是此意。”
“是的,我前几天从报纸上就看到老中医们报怨他们不会看病,只会请小白鼠点头,要反思中医教育。”青禾从对高学历者的贬低中感到一丝快意--因她考研未果。
“历史上温病学家吴瑭通过‘进与病谋,退与心谋’,体会感悟,摸索出了治疗温病之巧--这是直接从临床实践中得巧,虽然切实,然而效低,而且并非人人都能达到吴瑭的成就。所以跟师就成为学巧的重要的途径,与此相应,师带徒方式一直是中医教育的主流。”
“那我学了几年中医,今天到老师这里才算是归入了主流。”青禾颇有认祖归宗之感。
“可你们实习的时间太短。”张老师不无遗憾。
“那我就更要请教老师如何才能尽快的学到巧。”青禾满眼都是诚恳,想自己赶研超博亦未必无望。
“这就要看你的悟性高不高。选方遣药中许多的巧,是难以用文字语言表现的--虽然我的表达能力还可以,但也常常力不从心。你们只能在跟师过程中反复体会、精心体悟,通过相当时间的潜移默化方能学到。 要多比较在同一治法下,老师的方药与自己所选所遣差别何在,结合病例思考为何有此差别,如此反复体会。”
听到这,青禾又翻看自己抄的方子。
张老师看在眼里,说:“方子要抄,但重点不在此。有些实习生,只对老师的某些效方感兴趣,抄了不少,这是学不得法。因为效方只是巧的结果而非巧,从中可以体会巧,至于体会到体会不到,体会多少,要看个人的悟性,只记方子不行。我跟我老师实习时,开始也象拾宝一样,忙着往自己本子上抄方,后来不等老师说,自己就不抄了。”
“为什么不抄了?”
“抄了几天,发现老师用方遣药中规中矩,多是经方或是《方剂学》教材上的方,并无新奇之处。用药也绝无‘原配蟋蟀一对’、‘经霜三年的甘蔗’之类炫奇之药,多是《中药学》课本中的药。总之,都平平常常,普普通通,哪都找得到、见得到,又何必抄。但是这平常方,寻常药经他手一用,如同点石成金,疗效明显。这说明老师貌似守拙,不图新奇,而其实有大巧存焉。 正如古语所言‘大道低回,大味必淡’‘大巧似拙’。小聪明,小技巧好学,而这大巧非多年体会不能学会。而且小聪明小技巧常只可针对一时一病一症之用,而大巧才可济一世之用。所而学生要向老师学习的,正是这用方之巧,而不是方之组成。如其不然,难免如古医家所说的‘学方三年,便谓天下无病不治,用方三年,方知天下无方可用。’”
“为什么又是学习又是实践的,却还落得如此结果呢?”青禾疑惑,心想自己以后可别如此。
“无非一是虽然知用方而不善辨证,二是守死方不知变通,持方以撞病;三是虽知变而不达变通之巧,或许弄巧成拙,愈变愈糟。 三据其一,岂有疗效。难免叹无方可用。”
青禾的双眼第三次放光:“老师,我这儿又有个比喻。”
“青禾真是妙比连珠呀。”张老师放下茶杯。
“效方是鱼,巧才是渔。”
“对!与其得一鱼之食,何如得善渔之事。《伤寒论》之所以不当作方书检方,而作为教材、作为经典反复学习研究,无非是不满足于书中百余方剂,而想得到仲景得用药之巧罢了。”
当、当、当……壁上的电子钟响了,二人抬头一看,分针时针重合,正压在12上。
张老师站起身,边脱白大褂边说:“青禾,咱们正点下班。这个问题你得在实习中慢慢消化体会, 我遇机会也要讲。 ”
欲知张老师还要讲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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