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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中医基础医学杂志 1999年第12期第5卷 文献整理
作者:程东旗
单位:中国中医研究院中国医史文献研究所,北京 100700
关键词:亡阳证;药物剂量
摘 要:以十则亡阳医案为依据,对亡阳证的核心症和或然症进行了初步归纳;对一则亡阴亡阳二证交替重复出现的罕见医案进行了剖析;对前人用超常剂量治疗亡阳证的经验进行了探讨。
中图分类号:R24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3250(1999)12-0064-04
1 从十则医案看亡阳证的核心症和或然症
医案研究的方法之一是:运用归纳推理的方法,从医案记述的症状、诊断结论、方剂中提炼出新的观点,并以相关中医文献为依据,对提炼出的观点进行定义、论证和系统化,用提炼出的观点丰富中医理论体系。
亡阳证是患者阴阳即将离决,安危系于倾刻的危重证,对其进行准确诊断对挽救患者生命具有重要意义。高校中医专业教材《中医诊断学》对亡阳证的症状作了如下叙述:“汗冷,味淡,四肢厥冷,舌白润,脉浮数而空,或微细欲绝,肌冷,气微,不渴,喜热饮。”但所述属典型症状。不少古代亡阳证医案中,仅出现了部分典型症状,另出现了各种非典型症状。
为了提高亡阳证的诊断准确率,减少误诊与漏诊,下面以表格形式列述古代十则亡阳医案的症状,再归纳其核心症和或然症。
表格将十则医案亡阳证症状依次分为:1.冷汗不止,四肢厥逆;2.神志症状;3.戴阳症状。4.其他症状。5.舌、脉(见表1)。
我们通过表格形式对上述十则古代医案亡阳症状进行了分组、归纳,并得出下述结论:
1.1 冷汗不止,四肢厥逆为亡阳证最具有鉴别诊断意义的核心症状
理由是:十则医案中,有5例同时具备冷汗、肢厥,有5例或单有冷汗,或单有肢厥。当同时或不同时具备冷汗不止、四肢厥逆症状时,应首先考虑亡阳证的诊断。
亡阳证患者可以出现下列或然症状,或然症是可能出现的症状,不是必然出现的症状。或然症对亡阳证的诊断具有重要参考价值。
1.2 神志症状
烦躁、昏迷、撮空、郑声(即在神志不清状态下语言重复,声音低怯)。
1.3 戴阳症状
面红、目赤、索水不饮。需要说明的是,《中医证候规范》一书作者以《伤寒论》关于白通汤证的条文为依据,把戴阳单独作为一个证候。其症状:除亡阳症状外,另有面赤如妆,或面色苍白时时泛红如妆;或烦躁,或恶心欲吐。但同书亡阳证之或然症也列有“面红如妆”一症。我认为,把戴阳从亡阳证中分离出来,单独作为一个证候,从有利于《伤寒论》的证候研究,有利于中医名词术语的解释,有利于证候分类与证候层次研究等不同角度看,是有充分理由的。
亡阳证和戴阳证,从产生的原因、病机症状和转归等方面都有本质上的共同点。
编号医案 病 因 冷汗肢厥症状 神志症状 戴阳症状 其他症状 舌脉 治 疗
1号:元·滑伯仁医案 7月病发热,服小柴胡汤过汗 已多汗亡阳矣,恶寒 无
自觉身甚热 肉?筋惕 脉微
进真武汤七八服愈
2号:明·陆岳医案 李,七旬卒然仆倒,他医投消痰搜风药十余剂 冷汗如雨 昏不知人 惊惕振掉 左寸浮大无神六脉
迟弱而空
人参、黄芪、白术、茯苓、当归、白芍、熟地、天麻、杜仲、牛膝、枣仁。两剂汗止,五剂能识人,语声出。七八剂诸症顿愈。
3号:清·张璐医案 因卧地寝,厥冷自利囊缩,脉微,他医与发散药一剂 服后胸前头项汗出如漉,畏寒,下体如冰。 一日昏愦数次 四逆加人参汤:人参37g,附子11g,炮姜7g,炙甘草7g,三昼夜进六剂。第四日摒姜附,改用保元汤。
4号:清·喻嘉言医案 七旬,偶不快,他医投以香薷、黄柏、石膏、知母 即刻不支,卧床,次早身僵颈硬,喉哑。 昏不知人 舌强
急以附子、干姜、人参、白术各15g,甘草6g,未尽一剂,醒而能言。更医,越二日逝。
5号:清·程观泉医案 冬,萃翁患阴疽,卧床经旬,薄暮因更衣,忽跌仆。 面青肢冷
呕恶频频 脉迟细欲伏 用高丽参15g,附子、干姜各7.5g,时届三鼓,渐见呕定肢温,神苏脉出。
6号:清·叶天士医案 汗,四肢冷 气喘胸腹闷胀 脉绝 用通脉四逆汤:干姜、附子、人参、猪胆汁。服药后脉微续者生,暴出者死。
7号:清、余听鸿医案 12岁,吐泻止后 汗如珠下,肢厥 烦躁不休 目赤面红,要饮井雪水, 脉伏
干姜3g,附片3g,肉桂2.5g,猪胆汁3g,童便,前三味先煎,将汁滤清,和入胆汁童便,沸一二次,冷服。药后汗,渴,面目红赤皆止,脉细。即进四逆加人参人尿,一剂愈。
8号:清·余听鸿医案 素有咯血,10月忽起寒热,以桂枝葛根汤汗之,寒热已退。 忽然汗出如珠,至晚,汗出更甚。 面红 脉浮无力 熟地120g,党参120g,黄芪120g,附子9g,肉桂9g,煎汁,加童便90ml分三服。先进一服,待半时,无所变。再服亦然,三服已尽,汗仍不收,面赤不退,不寐,不烦,不胀。再浓煎高丽参60g,服之,又不胀。再以紫河车一具,东洋参60g,煎浓汁服之。约一时许,汗收面红渐退而安寐。明日愈。
9号:清·余听鸿医案 下痢三、四日,舌面白,舌心舌边剥而红燥,脉涩。进胃苓汤一剂后,溲涩后重俱爽。 猝然遍体汗出如珠,额与指尖均冷。[〗自戌至寅,烦躁,撮空,呓语 自寅至酉,泻二三次,并不后重 附子理中汤,加味:人参9g,干姜4.5g,炙甘草3g,白术12g,附子3g,桂枝6g,白芍3g,大枣5枚,龙骨9g,牡蛎30g,服之,入夜,仍拈衣摸床,呓语汗出,明日,原方加重三成,加五味子1.5g,一服后,汗收神清,阳回痢止,饮食渐进。
10号:清·余听鸿医案 溪在琴,因温邪,服他医十余剂牛蒡、豆豉、柴胡等,痉厥皆至,狂躁咬人,昏愦,牙紧不开,舌黑而缩,服用复脉汤加减。 明晨,汗出如珠,四肢厥冷 目瞪口张 面青而僵 脉沉
此案极复杂,详见下文
病因:均为寒邪直中少阴或大汗、大吐、大泻。病机:均为阳气衰微,阴寒内盛。从医案看,二者均可出现肢厥、汗出。二者若不予治疗,其直接转归均为在近期阳阳离绝而死亡。
特别是上述10例医案中,有3例亡阳证具有明确的戴阳症状。从有利于亡阳证确诊的角度看,从医案——对亡阳症状最真切的记录看,至少在亡阳证临床诊断标准中,应该把戴阳症状归入亡阳证候。因为理论只有当它反映了实践记录的本质时,才能更好地指导实践。
1.4 其他症状
筋惕肉?:筋肉惊惕跳动。因汗吐下失血后津血大耗,阳随阴脱所致。
身僵颈硬:气血运行因虚极而接近停顿所致。
喉哑:因阳气衰竭,阴寒上逆所致。
戴眼:即病人眼睛上视,不能转动。因脏腑精气不能上荣于目。《素问·诊要经终论》太阳之脉,其终也戴眼,反折(角弓反张)瘛(筋肉或缩或伸,动而不止)。
口张、撒手、遗溺:口张是肾虚不能纳气,呼吸困难,吸少呼多。撤手是脾气将竭,固摄失职。遗溺是肾虚不能固摄。
1.5 舌脉
由于体质、气候、生活方式、治疗过程等因素的差异,同是亡阳证,其舌脉表现各异。如喻嘉言医案指出患者舌强,舌强一般属火热证,肝风内动证,但此案之舌强,属肝之虚阳外越,如不予以正确治疗,下一步将可能出现面部泛红如妆等戴阳证症状。
第10号余听鸿医案指出,患者在亡阴阶段舌黑而缩。《舌鉴辨正》满黑舌,凡舌色纯黑,本为阴绝,当即死,因黑为肾之本脏色。《辨舌指南》:舌因病缩短不能伸长者,皆危证。
脉浮无力,说明心阳浮越欲脱,肾虚不能摄纳心肺之气。另外,亡阳者还可有弱、微、细、伏、迟等多种脉象。
2 对亡阴亡阳交替重复出现现象的探讨
上述10号余听鸿医案,是一则极其罕见的亡阴亡阳证交替出现的复杂医案。叙述如下:
第1d夜间第1次亡阴:
溪在琴,始以温邪,有王姓专以牛蒡、豆豉、柴胡、青蒿等。已服10余剂。狂躁咬人,神识昏愦,痉厥皆至,舌黑而缩,牙紧不开,余即进以复脉法(程按:即用《伤寒论》复脉汤——炙甘草汤加碱,原方为:炙甘草、生姜、桂枝、人参、生地、阿胶、麦冬、麻子仁、大枣去姜桂,加鸡蛋黄,大剂灌之。
第2d昼第1次亡阳:
不料,明晨,反目瞪口张,面青肉僵,脉沉而汗出如珠,四肢厥冷,急以桂枝龙骨牡蛎救逆法大剂:高丽参9g,白芍9g,甘草3g,龙骨12g,牡蛎30g,淮小麦30g,红枣9g,茯神6g。至晡汗收。
第2d夜间第2次亡阴:
遍体灼热,狂躁昏厥,舌黑津枯。仍进复脉去姜桂法:生地30g,阿胶9g,麦冬15g,白芍9g,炙甘草3g,麻仁12g,鸡蛋黄3枚,服至明晨。
第3d昼第2次亡阴:
汗冷肢厥脉伏,目瞪口张不言语,仍服前方桂枝龙骨牡蛎救逆汤。
第3d夜,第3次亡阴:
至晡灼热,舌黑短缩,脉数。仍用复脉去姜桂法。
如是者3d,至第4d晨,症势方定,后服甘凉养胃20余剂而愈。
这是一例在3d内3次亡阴、2次亡阳的罕见医案。讨论如下:
2.1 在治亡阴证时,为何不能护阴和阳并用
第一,此案亡阴亡阳交替重复出现,在一个特写时间,只有一个主要矛盾,所以,必须用全力解决此矛盾——亡阴和生命存在的矛盾。第二,对亡阴证,因病势危急,且病始于温邪,又用牛蒡、豆豉、柴胡等发散药10余剂,阴液将竭,稍用辛温药,人必阴液立竭而死。故用大队滋阴药救之。
2.2 未出现格阳戴阳症状,为何用龙骨牡蛎
既然是亡阳证,为何不用干姜、附子?第一,本案是温病误汗,由亡阴导致的亡阳,阴血极度亏虚,故不能用干姜附子,再伤阴液。而普通的亡阳证——如四逆汤证,不是由亡阴导致的,故可用干姜附子。第二,因人之阳气及补阳药之性质属于动。清·张秉成《成方便读》地黄饮子条曰:真阳下虚,必有浮阳上僭。亡阳证患者浮越无限之阳气本身就有上脱趋势。
如不用龙骨、牡蛎引火归元向下,恐阳气一得补,即上脱,更加速了阴阳离绝的死亡过程。正因为本案亡阳是由亡阴导致的,所以阳气浮越从上而脱的速度是相当快的。如果不予治疗,必须出现格阳戴阳症状:身热面赤如妆,反欲衣被,口渴、干呕、咽痛。因伴随格阳、戴阳症的亡阳证,其阳气浮越从上而脱的速度比普通的亡阳证要快得多,格阳戴阳症状持续时间短到来不及用药的程度,紧接着就是死亡。所以必须抢在格阳戴阳症状出现之前,预先用龙骨牡蛎向内向下摄纳欲脱之阳气。
2.3 补脾药有助于阴阳相抱,防止阴阳离绝
为何用甘草、淮小麦、红枣、茯神补脾?土生万物,脾土实则能阴阳相抱,补脾土可交通心肾,使阴阳水火既济。《医论》:脾胃居中,为上下升降之枢纽。朱震亨指出:脾具坤静之德,而有乾健之运,故能使心肺之阳降,肝肾之阴升,而成天地交泰矣。故亡阳时人体阴阳有离绝之势,阴气下脱,故遗尿泄泻;阳气上脱,故面红如妆。气对津液具有固摄作用,气虚失固,则大汗不止。《脾胃论》脾胃一虚,则肺气先绝。所以,对亡阳者补脾气,是补气固脱的关键措施。
2.4 为何用补阳之方后患者又出现亡阴证
因该患者虽亡阴亡阳交替出现,但亡阴略重于亡阳。第一次亡阳证出现在早晨,因平旦人气虚(《内经》)语。且患者阴阳俱极虚,补阴药稍过,即现亡阳证。补阳药稍过,即现亡阴证。但每用药一次,阴气或阳气都会增加一些,病情实际在十分缓慢地好转(处于量变阶段)。
2.5 既要峻补阴气(或阳气),又要在证候改变时果断改变治法
治疗的困难在于:一方面,补阴或补阳的力度必须足够大,即使矫枉过正也在所不惜(因矫枉必须过正,不过正不能矫枉);另一方面,在证候向相反方向改变(如亡阴证经治疗改变为亡阳证)时,既要及时果断地改变治法,又要清醒地认识到,这种证候改变不因误治,而是治疗中(邪正处于相持阶段)出现的必不可少的正常过程。
因此,对于亡阴证准确辨证是防止误治的关键。
3 对前人用超常剂量治疗亡阳证经验的探讨
对亡阳证的治法,人人皆知宜大补元气,回阳救逆,辅之以收敛固脱,故不赘述。上述张璐医案使用四逆加人参汤:人参37g,熟附子11g,炮姜2g,炙甘草7g。昼夜兼进,3d中进6剂,获效。这样,1d的人参用量为74g。1985年版《中国药典》规定,1d人参用量不得超过9g。清代1两约等于37g,则张璐给患者的日用量为《中国药典》的8倍。
上述8号医案:余听鸿处方为:熟地120g,党参120g,黄芪120g,附子10g,肉桂10g,煎汁,加童便90ml,分3次服,先进1服,待半时(程按:古代“一时”相当于现代2h“半时”相当于1h)无所变,再服亦然。3服已尽,汗仍不收,面赤不退,再浓煎高丽参60g服之,并以紫河车一具,东洋参60g,煎浓汁服之,约1h许,汗收,面红渐退而安寐,至明日始醒,宛如无恙。此案熟地、党参、黄芪、童便、紫河车均超过了《中国药典》的用量,其中熟地是《药典》规定用量的10倍,黄芪是《药典》规定用量的5倍。
如何理解古人用超常剂量治疗亡阳证的方法?
我们认为,质变总是要从量变开始,因亡阳证预后不良,在辨证准确无误、方药对证的前提下。如果医生认为:不用超常规剂量,无法收到预期效果,则应允许用超常剂量。古今中医文献都有这方面的成功记载。其机理是:药量的增加,在一定限度内,不引起质的变化。但一旦超出这个限度,就会引起质的变化,从而实现由量变到质变的飞跃。张锡纯说:“所服之药,病当之,非人当之,惟用药不对病则人当之而有害矣。”药本可除病,而往往服之不效,间有激动其病愈加重者,此无他,药不胜病故也,病足以当其药而绰有余力,药何以能除病乎?”肖琢如《遁园医案》:某患者腹中寒凉作疼,脉象沉迟而弦紧,每剂重用乌附子60g,累计连服附子近10kg,其病始愈。刘蔚楚《遇安斋证治丛录》治阳虚汗脱,用术附汤,每剂术用120g,渐加至500g,天雄用60g,渐加至250g。上述两案,亦可作为“用大剂治危重证”法之佐证。其中肖琢如案证未至危,尚用如此大剂,何况亡阳危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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