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医的科学方法
我可以明白无误地告诉大家:中医是科学,它有自身独到的科学研究方法,中医科学方法的典范是《伤寒论》,而不是人们惯常认为的《黄帝内经》。中医不是一种单纯的文化或人文科学,也不是一种单纯的技术,文化的、人文的色彩和技术的功用,只是它的两种属性。但是,它与我们经常接触到的、在现实生活中发挥着决定性影响的当代科学截然不同!因而难免引起人们的疑惑。中医是一门古代自然科学,或者说,它可以称作后现代科学,更准确地说,它应当是一门复杂科学,它研究人体生命活动和治疗疾病所采用的主要方法是信息论,而不是当代科学(包括当代医学)所惯常采用的还原论。因此,不能用研究当代科学的方法来研究中医,不能用当代科学原理来衡量中医,从而决定它的命运和价值取向。
根据我多年的思考和研究,我认为古代中医对人体生命活动的研究所采用的认识论和治疗疾病所使用的方法论,主要来源于老子《道德经》。《道德经》第二十一章说:“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 ”老子提出的道,是一种哲学范畴,既是指宇宙的本原,又可以指事物的普遍规律,以及每一门学科的最高法则。根据我的理解,这段话的意思是:“道这个东西,是混沌模糊的,它的内部,有形象,有物质,从外面观察,似乎能看清楚,却又看不真切。在它的幽暗深处,藏有精气。这种精气是十分真实的,有信息传递出来”。这段韵文很流畅,并不难懂。从外面看不真切的是象和物,因为形象和物质是静态的;能够感受到的是精,因为精气是动态的,老子用“其精甚真”来强调流动的的精气给人造成的逼真的感官冲击,而体内的信息是靠精气的流动递送出来的。
请仔细体会一下:这不正是概括了人体生命活动这个复杂系统所具有的模糊性、不可直观的特点,并且揭示了医学应当为之采取的研究方法吗?的确如此!请紧紧抓住象、物、精、信这四个关键词。先讲信,信的意思是凭据、信息。人,只要是活着的人,不论处在健康、亚健康、患病的哪一种状态,总是有愉悦、疲乏、不适、疼痛等各种感觉,这就是体内发出的信息,这些信息,不仅自己可以感受到,旁人也可以观察到。中医通过望、闻、问、切四诊,从各个角度来捕捉、收集病人体内发出的信息。然后,将收集到的各种信息分类、归纳、抽象,上升为“证”。证是经过加工提炼之后的信息,可以据此确定疾病是在体表、还是在体内,属于寒性、还是属于热性,人与疾病之间的态势是属虚、还是属实,整体性质属阳、还是属阴,形成了有名的“八纲辨证”。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杨振宁先生几年前在香港作关于“中国古代文化与中国古代科学”关系的一次讲演时,提到中国古代科学家善于把复杂的现象归纳、抽象成简单的原理,举的就是“八纲辨证”的例子。在辨证清楚之后,医生或用针灸,或投汤药,给予种种治疗,而采用的所有治疗措施,都是医生向病人体内输入信息。病人经过治疗后,是好是坏,又会通过主观感受和客观体征的改变这些新的信息,反馈到医生那里,医生再决定如何进一步治疗。这就是张仲景在《伤寒论》中教给我们的“辨证论治”。辨证论治,用现在的语言来说,就是中医处理人体疾病信息所采用的科学方法。辨证有严密的逻辑,论治有严格的规定,不是可以任意施为的。这就与光凭经验用药的“经验医学”有了本质的差别。举例来说,《伤寒论》第13条:“太阳病,头痛,发热,汗出,恶风,桂枝汤主之。”在这里,头痛、发热、汗出、恶风四种症状,就是患者得病后体内发出的四种信息,这一组信息经张仲景分析、归纳后,抽象、上升为风寒表虚证,而后用桂枝汤治疗。由桂枝、白芍、甘草、生姜、大枣五味药构成的桂枝汤这个信息组,在输入患者体内后,使体内原来发出的头痛、发热、汗出、恶风这一组信息迅速消失。于是,这种特定信息的输出与输入,形成了一个范式,清代伤寒名家柯琴称之为“桂枝汤证”,并且将伤寒方所适应的证全部命名为麻黄汤证、小柴胡汤证、白虎汤证等,继而提出以“汤证结合”为纲学习伤寒论的方法。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发现和十分正确的导向,真是慧眼独具!“汤证结合”或“方证结合”概念的提出,使输出信息与输入信息的搭配标准化、规范化,达到了信息处理的最佳效果。掌握和贯彻了《伤寒论》的辨证论治方法,就可以使中医摆脱经验医学的桎梏,上升到科学理论的高度,大幅度提高治病的疗效。为什么中医临床家总是反复强调治病时要“认证无差”?因为对疾病信息的归纳、分析、判断一旦有错,再多、再好的方子也不会有效;为什么经方派医家一再叮嘱用伤寒方必须用原方,“不可随意挪动”?因为几乎每一首伤寒方都有严谨的结构,而且被多次证明:这是对应于某一个证的最佳输入信息组合,如果随意加减,破坏了它的结构,即使认证再准,输入了错误的信息,治疗同样会失败。现在人们动辄批判经方派医家守旧复古,谁知“不可擅自改动经方”之训,其中蕴藏着深刻的道理,浅薄的反而是自己。只要认真读过《伤寒论》的人都知道:在《伤寒论》里,有分析,有综合,有演绎,有归纳,有抽象,有推理,有假设,有比较,组方慎密,计量严谨,中国古代形式逻辑和辩证逻辑的成果,被张仲景运用发挥到了极至。在这里,不需要解剖知识,不需要动物模型,不需要药理试验,不需要实验研究,不需要统计分析,只需要掌握好患者与医生之间直接的信息交流,也就是掌握好辨证论治这个中医处理人体信息时所采用的科学方法。因此,辨证论治是中医所有科学方法中最重要的方法,是近现代医学从来没有采用过的方法,是目前中医、西医两个医学体系相互勾通中最难以逾越的障碍,但它却是中医临床的核心和灵魂,是中医认病、治病最犀利的武器。《伤寒论》不仅提出了辨证论治的思想,而且通过书中理、法、方、药的紧密结合,完成了中医临床认识论与方法论的高度统一,所以,它在中医学中的地位和重要性是无与伦比的。试问:《伤寒论》所阐述的,难道只是一种经验医学、应用技术,而不是一种科学体系吗?结论应当是不言而喻的。有人认为:中医的治疗经验不具备可重复性,不能经统计学处理,因而它是一种经验医学。这显然是一种误解,如果是针对西医所说的病,中医任何良方可能都经不起统计学处理;如果是针对中医所说的证,中医无数方药的疗效不仅经得起亿万次的统计学处理,而且精确的辨证论治可以取得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有效率,例如《伤寒论》中的两百余首经方,重复了1800余年,至今仍然疗效卓著。请问,有哪一种西药比得上中医古方的这种统计和重复呢?用评价西医的当代科学标准来评价中医,用研究西医的科研方法来研究中医,必然导致中医的悲剧,但这何尝又不是当代科学的悲剧?明明看到那些临床经验丰富的老中医治某种病疗效卓著,用他的方子去做实验,却得不出阳性结果,没有统计学意义,只好否定,这不是活活的“睁眼瞎”吗?这把貌似公正的“金尺子”,不知挫伤了多少中医和中西医结合科研人员的积极性,为了屈从西医的科研标准,他们只好放弃自我,而放弃自我的结果,导致搞了几十年的科研,却拿不出一项象样的、世界级的中医成果来。这不是中医不科学,更不能证明中医治病无效,只能说中医还没有建立起一套符合自己这门学科的“金标准”。当然,正如我在前面所说的:中医是“中国乃至世界古代自然科学仅存的熊猫、活的化石”,言外之意,现代社会几乎再找不到类似于中医这样的古代自然科学,没有参照物,要建立自己的“金标准”,实属不易!没有办法,只好先借别人的鞋来紧自己的脚,甚至要削足适履,还得低声下气,这种做小媳妇的日子当然是不好过的。我认为中医的科研要想扬眉吐气,取得真正的突破,必须走自己的路,而要走自己的路,必须先做自己的鞋,建立一套适合本门学科的科研方法和评估体系,如果一时作不到,不妨把全面继承放在首位,耐心等待当代科学的嬗变,否则,一条死胡同走到黑,是难有出头之日的。我注意到近年有报导说,日本研制的《伤寒论》小柴胡汤制剂已成功打入美国的药品市场,我不知道“小柴胡”是如何逃脱“统计学处理”这一类紧箍咒的,这似乎应当引起有关科研人员的高度重视,仔细研究,迅速跟进,也许从中能找到一条中医药迅速融入现代社会的快捷方式。我早已觉察到西方人并不把“金标准”当作甚么金科玉律来卡中医的脖子,也许是因为不存在竞争就没必要踩对手的缘故吧。总之他们一直在假装“睁眼瞎”,明明用实证的方法看不到经络的存在,却不去否定它,反而大开绿灯,到处放行,这种中国式的“难得胡涂”,倒表现了一种科学的聪明。如果硬把当代科学当作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把自己完全不懂并且根本不想去弄懂的东西统统斥之为非科学,岂不是太霸气一点了吗?倘若我们的科学工作者能够意识到当代科学和当代医学的某些不足和缺陷,目光稍微留意一下中医独到的临床方法论,也许能从另外一个角度找到当代科学的原动力。钱学森先生二十多年之前曾说过:中医的合理内核一旦被揭破,整个现代科学都要改写。虽然改写的时代远没有到来,悲剧的阴霾依旧笼罩着中医的天空,可是,从中却透出了一线亮光。最近,中国科技部向中国中医研究院下达了一项科研课题,题名为:“中医药科技信息库”。课题的设想前提是:既然中医古代治病是一种信息的方法,而这些信息又都保存在一万余种中医古籍中,为什么不利用计算机这个当代科技的最高成果来处理这些信息呢?先从中药文献开始,而后是方剂、临床各科、医案医话等等,用建立知识库系统的形式,把两千年来中医治病的信息采集、存储下来,使中医的物化、功能化语言成为计算机语言,以利于在现代社会的传播,在数字化地球的大框架下,实现“数字化中医”。这是一个极其庞大的工程,我虽然只参加了其中微不足道的一点工作,但从中受到鼓舞。作为20世纪最伟大发明的计算机网络,有可能成为任何学科的发展前沿,与它同步,就是真正的“与时俱进”,这种全新的思维、研究方法和手段,有可能使中医出现整体的、跨越式的突破,并由此起步,最终实现中医的现代化,让中医从此走出悲剧的阴影,变成一曲人间喜剧。这是一幅多么美好诱人的前景!
对于那些至今仍然认为当代科学完美无缺的人们,我建议他们读一读金世明教授最近送给我的一本书,书名就叫《复杂》,作者是米歇尔·沃尔德罗普,美国威斯康辛大学基本粒子物理学博士,担任美国科学杂志高级撰稿人长达十年之久。书的封面是一段饶有兴味的话:“这部书叙述一群美国科学家如何开创‘21世纪的科学’的故事,对正在形成的科学的复杂体系做了深入浅出的描述。介绍了‘一场新的启蒙运动’。故事是,美国一些不同领域的科学家们越来越无法忍受牛顿以来一直主导科学的线性和还原的思想束缚。他们在各自领域发现,这个世界是一个相互关联和相互进化的世界,并非线性发展的,并非现有科学可以解释清楚的。他们认为这个世界上不仅存在着混沌,也存在着结构和秩序。他们逐渐将自己的新发现和新观点聚集起来,共同努力形成对整个自然界、对人类社会的一个全新的认识”(三联书店出版,1998)。当然,书中不可能有中医的故事,因为,目前大概还没有一个西方科学家真正读懂了中医。但是,我从中看到了希望:人体的生命活动绝对是一个复杂体系,是不可能凭借解剖的、实验的、统计的、微观的这些“现有科学”完全解释清楚的,现在已有一群来自不同领域的顶尖科学家开始发现了当代科学存在的缺陷,那么,中医这门古代科学在当代所蒙上的尘埃,总有被拂去的一天,中医的科学方法和合理内核,最终一定会被未来科学所揭示和承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