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
这几天帮高考生报考,遇到一些孩子不知从事什么专业好。一时决断不下来,我就扔给他们一套表格————心理测试,看看适合从事什么行业。
女儿学心理学时,给我拿回来的测试表厚厚的一叠,让我不由地感慨,如今心理学发展的真是很象样了。
不过,我给孩子们选专业时,常常遭到拒绝:“不学心理学,我不想和疯子打道”。“不学法律,不想和坏人打交道。”“不学医学,不想和病人打交道”……我不明白,哪儿来的这么多禁忌,把有“问题”的人全排除掉了,还有人了吗?我们不想和人打交道?
一般说来,精神病人和正常人的最大区别恐怕就是他们失去理性了吧?理性的可贵,可能就是在与精神病人对比时是最明显的吧?
可是,人真的可以很 “理性”,“理性”可以让人逃离精神病吗?
由于母亲有许多精神病患者,我接触的精神病人比较多。后来又认识和交往了一些精神病医生朋友,其中有一位还是专家,他的老师是“731”部队的研究人员,因为学术的原因没有被“镇压”。我第一次同他接触时我就问他一个问题:“恕我冒昧,我怎么看你和你的病人一样呢?” 他很坦率地告诉我,他本人就患有精神病。我从他这里知道,精神病医生的职业病就是精神病。他从书架上捧下一本本厚厚的专著,指给我看一个个作者的名字,名子上是黑框。他说这些作者都是他已故的老师。“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么?”他问我。我当然不知。他告诉我“全死于自杀。”这让我不解,精神病专家死于自杀,他们那套学问解决不了他们自己的问题?他告诉我,这些人非常理性,身上带着遗书,工作证等,尽最大可能把后事料理好。他们不是疯狂了去死的,而是“理性”地死。
这个专家也是非常“理性”。知识渊博,思维慎密,逻辑性强。我和他谈话时发现,他几乎容忍不了人们的语言。下判断?错误;叙述?不准确,怎么说也不能达到他的逻辑要求,弄得我不敢开口说话。没办法,有一次我对他说“我不叙述,我给你表演吧”。他竟非常高兴,认为是找到了最好的交流方式,因为这样一来他就可以通过观察、发现,自己去下判断。
当时,他身边跟着一位年轻人,是一位在部队上当卫生员的转业兵,分配到精神病院工作。他想要学专家的真本事,宁可伺候专家,为的是看他怎么治病。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个勤奋刻苦的转业兵的头发白了,也成了专家。
在我办公室的抽屉里有好多瓶抗精神病类药物。如果吃上几粒就可以见上帝了。这都是我请“转业兵“给我几个朋友开的。药不能放在病人处,只能放我这。如果你看见我一早一晚急匆匆地走,那不是在锻炼身体,而是去给朋友服药。
许多病人是不肯去精神病院的,所以,我有时要把“转业兵”请到我的办公室来做客。别人看我在和两个朋友闲谈,其实我是在掩护医生诊病。
看着“转业兵”,让我想起当年的那个专家。“转业兵”和那个专家一样的理性。我承认他现在的水平的确达到了专家的高度。我的病人朋友一个个都是刁钻古怪的,对“转业兵”好象不是我请来给他们看病的医生而是为他们找到的敌人,千方百计地刁难他,可都难不倒他。当他使我的朋友病情稳定时,我的朋友往往要请他吃饭。在酒桌上,他一口饭不吃,一口酒不喝,甚至不喝一口水,至始至终,筷子不曾拿起过。而我要做的是,让这一切显得正常、自然。他只做一件事——说。不停地说。这张说话的嘴绝不能为吃而停顿。朋友看我那么“自然”,都分外懂事,绝不劝他停下来吃一口菜。过后会奇怪地问我“我怎么看医生比我病的还重啊?”他和他的专家老师一样患上了他们的职业病。
有时,路过精神病院我会进去和医生们聊会天。我一次,我拍门,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人瞪着一双典型的神经质的眼睛看着我。他在审视我的神经正常度,我快乐地与他打招呼,微笑……可他无动于衷,不开门。我断定他是病人,拿出医生对病人的架势,一瞪眼,一声吼,他就给我开了。进去后,我到医生办公室说:“你们怎么让病人看门,还让他穿白大褂?”大家笑说,那是新分来的医学院本科大学生。我听了感到不可思议,怎么刚来就得职业病了?
医生们聊天时喜欢为人做精神分析。有时也给我做,结论是我也有精神病。我并不生气,因为在他们眼里无人不是精神病。我听他们分析希特勒是轻燥狂,我点头,接下来他们分析列宁也是轻燥狂,再接下来……我想,耶稣,释加牟尼,谁也跑不了精神一病的命运。既然无人不“精神”,我又能逃到哪里?
于是,从中医,也就是我母亲那里, 我不觉得精神病是什么改变人本质的病。从西医那里,也没有得到一个明晰的界定。如今,西方对精神类疾病的看法也发生了改变。有一部叫《美丽心灵》的美国电影,歌颂一个“美丽的大脑”,大脑的主人公就是诺贝尔奖获得者纳什(John Nash)————一个终生精神病患者。他来中国参加世界数学家大会时,中国记者被告之不能用闪光灯晃他。影片结尾表现他领奖时,看到他的幻觉人物也都来参加他的颂奖晚会,他平静地看着他们……
如果说疯狂的人是感性的,那么精神病医生的极为理性怎么也使他们精神出偏呢?
经常,医生不是愁治不好病,而是治好了放入社会还不行,现实,是许多人的致病原因。有的人之所以疯,恰恰是身体启动了自我保护机制。人本身并不是理性动物。我的一个朋友开车躲对面突然出现的车时,本能反应左打舵,结果坐在副驾驭位上的他母亲被撞死了。他亲眼看见他母亲死在他面前,可他却失忆了。只失去了这一小段记忆。他认定是他哥哥开的车造成他母亲的死亡,时不常地关爱他哥哥以减轻哥哥的“内疚”。我天天和他在一起,观察到,除了失去这段记忆外他没有其它异常。
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痛惜大学生跳楼,反对以“精神病”为借口对大学生跳楼无动于衷。因为精神病人也一样可以拥有美丽的大脑。我们不应找医学理由放弃对他们的关心、爱护。
(六十四)
昨天,我和朋友走在街上,遇到一位从北京回来探亲的医生。朋友就向他咨询自己的肾病。他是西医,常做手术,问到一系列的检验指标,告诉朋友要注意肝胆,并讲到肾与肝胆的关系。朋友说她的胆被摘除了,没有注意的问题了。医生顿时拉下脸来说“我说的脏腑关系不是西医的。”我在一旁笑了,心想,如果外国医生到中国来行医,一准糊涂,因为中国中西医界线不是十分清楚的。而且中国人治病的方式和治病结果也会把外国医生搞糊涂。
遇到一个几个月未见的朋友,问他这几个月做什么去了?他说治病去了,得了白血病。我惊讶地看着他,他和以前一样,怎么也看不出是白血病人。他说他住进了天津血液研究所,医生说他至少也得做四个化疗才能使病情稳定。在第一个化疗期间,他不停地收集信息,并进行全面分析,认为自己做一个化疗就可以了,然后不告而别,从医院逃跑了。他连家人也没告诉,独自一人跑到大西北,找到从研究所听来的一个中医吃上了中药,把病治好了才回来。他得意地说,他没花多少钱就把病治好了。看他治白血病竟象治个普通病,不得不佩服他真是有主意。不由的想,如果他是个西方人又往哪里逃呢?中国的事真是有意思。
我认识一位老医生能治癌症,前年去世了。他本是西医,但也学了中医,我曾亲眼看他把我朋友的父亲的肺癌治好了。他的治法是前心后背敷药带喝药。我曾质问他为什么要我们许多钱。因为天下就没有这么贵的中药。他告诉我说,他治病的方子是一位老中医传给他的,方子其实也不太特殊,只是药真,是他早年所存,现在已不可能再有,他说“我这点药是用一次少一次,药用光了,我就再也不能治癌了,就指望这点药养老哪”。
由此我想,母亲看病的效果好,和她的药好也有很大关系,她总是不停地收集和储藏中药。如果她在大医院,使用药房的药是否还有同样的疗效呢?
母亲给过我一块“鹿胎膏”,是猎人打野鹿获得的鹿胎,拿来由母亲熬制的。药制好了,猎人给我母亲留一部分作为酬劳。母亲在治诸如不孕症等妇女病时使用,效果很好。母亲告诉我这药不可多吃,每次只吃黄豆粒大小一块。我有时吃上这么一点,就能感受到药力很大。许多年后,当我也想给女儿备份这药时才发现,我根本不可能弄到货真价实的“鹿胎膏”了,虽然我到养鹿场去买,可吃一大丸进肚也没啥感觉,方知道母亲的药有多么好。
由此,我知道现在的中医为什么衰落了,如果我母亲活到今天,她的疗效也不一定能有当年那么好,因为她没有应手的药可用。现在的医生不可能象我母亲当年那样亲自动手采集、在民间搜集一些中药。我小时就常帮助母亲把有的药放到酒里,把有的药用玻璃纸包好用蜡封上……母亲给人看病之所以那么胸有成竹,那么自信,和她箱里备有这些药不无关系。
女儿的师傅在中医院就直接指挥药房的工作,患者每抓一副药都要拿给他查验,他检验的就是药的质量,他说他不求药的质量好,只要不是假药、毒药就好。再者,如今药房的人把药抓错是常事,他不能不防。
我建议女儿以后到农村行医,告诉她,这样可以得到一些诸如“牛黄”“狗宝”之类的中药。
回忆有关母亲的事并不是忆旧,任何历史上的今天都是今天的历史,母亲当年连自己也说不清的好多做法,到今天才显现出意义。我之所以用叙述的方式谈中医,是想尽可能地保持客观。世界上什么东西是真实的?不是我的论文,我的判断和结论。我只想把事情尽可能按原貌表述出来,让读者自己去判断和下结论。
我之所以用描述的方式谈中医,还在于我对形象的情有独衷。我也认为形象的信息是全息的。
我注意到母亲看病时对病人梦中形象的重视。当病人述说的“梦多”“做恶梦”时,常要究问梦的具体内容。因为疾病的微弱信号往往通过梦中形象向人报告大脑为什么在具有逻辑思维能力的同时还会选择象征性形象表现在人的梦中呢?比如,你从道理上接受一件对你前途有好处的工作,可你却可能在梦中开飞机,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把你内心的精神状态完全表现出来了。女儿三、四岁时,我不知教育女儿是听话点好呢,还是独立点好,于是我就做了一个梦,梦见女儿钻进动物园的老虎笼子里去了。见女儿象对待猫一样抚摸睡觉的老虎我不敢大喊,压低声音叫女儿她又不理会……这个梦把我当时在教育女儿上的困惑形象地表现出来了。女儿少年时,表现出一些现代年轻人特点,我又再一次产生困惑。可这次做梦出现的象征形象连我自己一时也没有解开。我梦见我的右耳上有一个密封的硕大的白金耳环。这让必需天天上班的我十分为难,我先是想法弄下来,不成功,又想法遮盖,也不成,最后我只好理直气壮地走出门去,晃着明晃晃的耳环“我美,我愿意”了。这梦让我感到莫名其妙,不得其解。女儿听了我说这梦,拍着我的肩说:“妈妈,我就让你这么为难吗?”我一下子恍然大悟,明白了这个耳环的象征意义。理论只有给我们理由,形象却可以把包括情感在内的全部信息发送给我们。大脑犹如一台高灵敏度的仪表,对人体内部在生活中许多不为人知的细微运动都有反应,大脑对人体的扫描情况不是用一篇论说文来报告我们,甚至还要躲过我们通过学习储存在意识中的理性,用形象的方式表现出来,这其中的道理是什么呢?
(六十五)
当年看母亲看病也挺随意的。远近邻居来问病,母亲有时脉也不瞧,就让我给包两包药,这给我留下看病这事挺简单的印象。如今我明白,这不是看病简单,而是对病人的熟悉,这正是西方施行的家庭医生的优点。
今年的体检过后,一同事举着心电图,大呼小叫地到我办公室说得心脏病了。我一听就紧张,不是紧张她得心脏病,而是怕她大动干戈地治病,她的身体维持着一种很脆弱的平衡,任何治疗措施都会打破这一平衡,使她真正致病。心电图显示她心脏供血不足,可她最近也没失血,怎么会突然不足了呢?如果这一气血不平衡现象不是因为血不足,那就是气相对足了。这让我联想到单位最近搞的文体活动对这个从不运动的人来说是有点吃不消了。但我不能说是这个原因,不然她更要拒绝运动了,我得找别的原因,我问:“你最近大量吃大枣了?”她说:“是啊,每天半斤,吃了一箱了,是大枣吃多了?”我告诉她停吃大枣,注意休息,一周后再去做个心电图。另一个同事拿来化验单,说胆固醇升高了,我问他最近吃什么了,问出他吃了一箱鱼子罐头。我说,你的胆都摘除了,你还吃那么多鱼子怎么能受得了?别吃了,停一周再去化验看看吧。后来两人去检查都趋于正常了。
如今我们都习惯把疾病看成是从天而降的灾祸,把寻找病因当成是医生的事而不是自己的事,其实大部分疾病我们都能顺藤摸瓜自己找到原因的。我一个朋友的孩子在外地读书,有一天校方突然打来电话说孩子瘫痪了,当地医院治不了,校方正用救护车连夜送往省城医院。朋友两口子吓傻了,也乘火车往省城赶,半路上打电话告诉我这事。考虑他两口子没什么亲属,又慌了手脚,怕误了孩子的病,我乘下一班火车也赶去了。
动用了省医院各种高科技手段,什么检查都做了,就是找不到病因。校方说是因为军训淋了雨,孩子上了床之后就全身麻痹,不会动了。我看孩子不烧、不肿、不疼的就问孩子和同学有没有过身体激烈碰撞?他想了想说有,他正跑着,和迎面跑来的一个同学撞到了一起,那个同学倒了,大家去扶倒下的同学,他被撞到一棵树上站住了没有倒,当时有全身麻木的感觉。我去找医生把这个情节告诉他们,他们又来详细询问一番,然后请来一位女博士为孩子针灸,针了二十多天后孩子就痊愈出院了。女儿曾说,在西医院的神经内科,中医出身的医生比西医的有优势。
早年,我对母亲的生活方式是持否定态度的,认为她不在主流社会,没有社会地位和社会名望,单纯、幼稚,不了解社会,缺乏社会经验……可当我在社会中走过大半生后,我却基本否定了自己的社会价值。
近日,一个朋友把他大学刚毕业即将走上工作岗位的儿子领到我这里,让我给上“政治课”,告诉他社会的潜规则……女儿小时候,每当我向她提出一条要求时她就要问我为什么,每次我都回答她,不是我要求她非如此不可而是社会要求它的每一个成员都必须如此。
我们都在适应社会,并认为不管花多大的代价也都是正常的,好象不如此就不能生活,不如此就不是一个社会的人。可装了一肚子社会经验的我,回过头来一看,这些世事通达真的是学问吗?如果没有母亲比照,我丝毫不会怀疑我的做人经验是学问,前几天参加一个业务研讨会时大家还专门谈到这些经验的价值是宝贵的。
可母亲的一生,既无社会经验,又不懂社会规则,甚至连一点自我保护意识也没有,但她却生活得从容不迫,舒展大方。便是在文革形势最严酷之时,父亲被揪斗,被殴打,而成分是地主,又开着个体诊所的母亲却没有受到一点点刁难,这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么?社会经验真是必须的、有用的么?
如今想来,母亲的生活也是社会化的,而且是真正的社会化。她行医,但不挂牌,也不做广告,靠的是“酒香不怕巷子深”。社会各个阶层,各个年龄段的人都来找她。母亲相当于邻居们的家庭医生,母亲的诊所相当于现今的“社区服务站”,母亲与人们的关系能说不是社会关系?母亲与人们所构成的社会能承受文革这样的冲击,而我们在社会中收获的却多是世态炎凉。对比母亲,我的社会经验又有多少价值,有多大必要呢?
我之所以支持女儿学中医,也是不想让她象我一样学了很多社会经验,动用了许多聪明才智却只是为了能在社会上立足,其实人生完全可以不需要这一套,可我年轻时却把这作为一门学问来学,以为这是真知。
母亲只致力于中医就可以在社会上立足,她不懂什么经营理念,什么人际关系……她没有被人骗过,被人讹诈过,没有过医疗纠纷等麻烦事。母亲所处的社会关系是真实,稳定,自然,安全的,她是真正植根于百姓。所以,母亲从未感到世界是复杂,危险的,从未感到人心是险恶的,这使她保持了天真,单纯。无论我父亲怎样为母亲分析社会复杂、人心叵测,母亲总是混然无觉,毫无防范意识。而我却觉得父亲说的很对,热衷于不断装备自己,并活到老学到老,可到头来却发现,如果人与人的社会关系不是建立在人性的、自然的基础上,那么我们即使终生致力于防范也未必能获得安全感。
母亲终生用自己的本事帮助别人,也终生获得别人的帮助。她与人的关系不是建立在金钱关系上,有钱的人来看病是自觉交钱,没钱的人,有时是老人,有时是孩子自己来更没有要钱的理。便是听说谁病了,还要派我去探视,不仅送药上门,还要送些水果点心。我说过母亲一生拜过三个师傅,她告诉我,第一位和第三位师傅不贪财,但第二个师傅就有点重钱,也很有一些钱,结果害得儿子抽大烟死了。母亲没有留下钱财,她的吃穿也不比别人好。经常有人给她送礼,那时的礼物多是水果、点心、罐头之类的,可母亲从不允许我和弟弟们动。记得因为母亲不允许大弟弟吃一块点心,奶奶心疼大孙子还骂了母亲,然后上街给我大弟弟买了一个烧饼。我总是替母亲把这些东西分送给各家各户的老人。在我成人之前,我没有吃过一个完整苹果,总是与人分享,一块四分之一的苹果,能被我用前门牙刮上好久,十分美味。
[ 本帖最后由 梁知行 于 2007/8/15 14:48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