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噎膈一证, 必以忧愁思虑, 积劳积郁, 或酒色过度, 损伤而成。 盖忧思过度则气结, 气结则施化不行; 酒色过度则伤阴, 阴伤则精血枯涸。 气不行则噎膈病于上, 精血枯涸则燥结病于下。 且凡人之脏气, 胃司受纳, 脾主运化, 而肾为水火之宅, 化生之本, 今既饮食停膈不行, 或大便燥结不通, 岂非运化失职, 血脉不通之为病乎? 而运行血脉之权, 其在上者, 非脾而何? 其在下者, 非肾而何? 矧少年少见此证, 而惟中衰耗伤者多有之, 此其为虚为实, 概可知矣。 故凡治此者, 欲舍根本而言快捷方式, 又安望其有成功也。
2. 噎膈, 反胃二证, 丹溪谓其名虽不同, 病出一体, 若乎似矣, 然而实有不同也。 盖反胃者, 食犹能入, 入而反出, 故曰反胃; 噎膈者, 隔塞不通, 食不能下, 故曰噎膈。 食入反出者, 以阳虚不能化也, 可补可温, 其治犹易; 食不得下者, 以气结不能行也, 或开或助, 治有两难, 此其轻重之有不同也。 且凡病反胃者, 多能食; 病噎膈者, 不能食。 故噎隔之病, 病于胸臆上焦; 而反胃之病, 则病于中下二焦, 此其见证之有不同也。 所以反胃之治, 多宜益火之源, 以助化功; 噎膈之治, 多宜调养心脾, 以舒结气, 此其证候既有不同, 故诊治亦当分类也。
3. 噎膈证, 多有便结不通者, [内经]曰: 三阳结, 谓之隔。 张子和曰: 三阳者, 大肠, 小肠, 膀胱也。 结, 谓热结也。 小肠热结则血脉燥, 大肠热结则不圊, 膀胱热结则津液涸。 三阳既结, 则前后闭涩, 下既不通, 必反上行, 所以噎食不下, 纵下而复出, 此阳火不下推而上行也。 愚按此说, 则大不为然, 夫结之为义, [内经]原非言热, 如本篇曰: 阴阳结邪, 多阴少阳, 曰石水。 又[举痛论]曰: 思则气结, 是岂以结为热耶? 且热则流通, 寒则凝结, 此自阴阳之至理, 故凡霜凝冰结, 惟寒冽有之, 而热则无也, 此天道之显然可见者。 人身阴阳之理, 无非是耳, 惟人不能知, 所以多误也。 矧[内经]之言三阳结者, 乃止言小肠, 膀胱, 全与大肠无涉。 盖三阳者, 太阳也, 手太阳小肠也, 足太阳膀胱也。 小肠属火, 膀胱属水, 火不化则阳气不行, 而传导失职; 水不化则阴气不行, 而清浊不分, 此皆致结之由也。 子和不察, 而遂以三阳之结, 尽言为热, 以至后世悉传为火, 岂理也哉! 然人之病结者, 本非一端: 盖气能结, 血亦能结; 阳能结, 阴亦能结。 余非曰结必皆寒而全无热也, 但阴结阳结, 证自不同, 有不可不辨耳。 夫阳结者, 热结也, 因火盛烁阴, 所以干结, 此惟表邪传卅, 及阳明实热者乃有之。 然热结者, 必有烦渴发热等证, 洪大滑实等脉, 最易辨也。 若下有结闭而上无热证, 此阴结耳。 安得谓之热耶? 盖阴结者, 正以命门无火, 气不化精, 所以凝结于下, 而治节不行, 此惟内伤血气, 败及真阴者乃有之, 即噎膈之属是也。 夫噎膈之证, 人皆知为内伤也, 内伤至此, 其脏气之健否为何如? 而犹云为热, 岂必使元阳尽去, 而别有生生之道乎? 噫! 此余之所不解也, 不得不辨。
4. 噎膈证, 古人多认为寒, 自刘河间治膈气噎食, 用承气三汤, 张子和以三阳之结尽论为热, 且云人之溢食, 初未遽然也, 或伤酒食, 或胃热欲吐, 或冒风欲吐, 医者不察本原, 投下香桂, 胡椒, 丁香之属, 设如伤酒伤食, 正可攻逐, 岂可言虚, 便将热补? 素热之人, 三阳必结, 食必上潮, 医氏犹云胃寒不纳, 燔针灼艾, 三阳转结, 岁月弥深, 遂成噎膈。 余味此言, 不能无惑。 盖噎膈由于枯槁, 本非实热之证, 承气三汤尚可用乎? 此河间之见有弗确也。 矧酒肉过多者, 未必遂成噎膈, 而噎膈之病, 又岂皆素热之人乎? 此子和之见, 有未然也。 自后丹溪遂承二子之说, 而大辟局方之非, 谓气之初病, 或饮食不谨, 或外冒风雨, 或内感七情, 或食味过厚, 偏助阳气, 积成膈热, 或资禀充实, 表密无汗, 或性急易怒, 肝火上炎, 以致津液不行, 气为之病。 或痞, 或痛, 或噫腐气, 或吞酸, 或嘈杂, 或膨满, 不求原本, 便认为寒, 遽以辛香燥热之剂投之, 数贴时暂得快, 以为神方, 厚味仍前, 不节七情, 反复相仍, 旧病被劫, 暂开浊液, 易于攒聚, 或半月或一月, 前病复作。 医者不察, 犹执为冷, 翻思前药, 随手得快, 颙俟久服, 可以温脾壮胃, 消积行气, 以冀一旦豁然。 不思胃为水谷之海, 清和则能受; 脾为消化之器, 清和则能运, 今反得香热之偏助, 劫之而愈, 复作复劫, 延绵至久, 而成噎膈, 展转深痼, 良可哀悯。 此丹溪之说也, 使后人见之, 无不以为至论。 即余初年, 亦未尝不加钦服, 而今则日见其非矣。 何也? 试观所叙病原, 其有然者, 有不然者, 顾难缕指而辨也, 第以此证而力指为热, 能无谬乎? 且既云燥热之剂, 随手得快, 则固非无效也。 夫燥热已能奏效, 岂真火证而燥热能效乎? 盖脾土恶湿, 故燥之可也; 火能生土, 故热之亦可也。 温燥扶阳, 此自脾家正治, 而必欲非之, 以致后人之疑似属矫矣。 若谓厚味七情, 仍前不节, 以致愈而复作, 此谁之咎也? 而亦可归之药误乎? 又如脾胃清和, 能受能运之说, 此实至理, 谁不云然? 第余之所谓清和者, 则与丹溪不同, 抑又何也? 盖丹溪所言者, 惟恐火之盛; 余之所言者, 惟恐阳之衰, 异同若此, 人将焉信? 请以天人之理证之何如。 夫天人之所同赖者, 惟此阳气而已, 故经曰: 天气清静光明者也。 又曰: 阳气者, 若天与日, 失其所, 则折寿而不彰, 故天运当以日光明。 由此言之, 则六合清和, 止此太阳为之用。 故阳气胜, 则温暖光明, 而万类咸享, 非清和乎? 阴气胜则风霾晦暝, 而升沉闭塞, 非不清和乎? 且春夏万物之盛, 非阳盛之化乎? 秋冬万物之衰, 非阳衰之兆乎? 人之所赖以生者, 亦惟此耳。 故人于饮食, 朝入口而午化尽, 午入胃而暮化尽, 此其中焦之热, 亦何异大烹之鼎, 必如是者, 才是清和。 是即平人之常, 乃正所为胃气也。 使朝食而午不饥, 午食而晚不饥, 饮食化迟, 便是阳亏之候, 而矧乎全不能行, 全不能化者, 医且犹云有火, 岂必并此化源尽行扑灭而后可, 亦堪嗟矣! 夫天下之理, 本无二三, 而或是或非, 何多朱紫? 余每欲言, 未尝不知自反, 第于最疑处, 则不得不呈其丑, 又安得轩歧再起, 以为我一正哉? 尝闻之康节先生曰: 欲为天下屠龙手, 肯读人间非圣书? 其感慨深矣。 岂不信然! 岂不信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