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病(患)关系的“不变”与“变”
在人们的印象中,在1968年至1976年这段被标以“文革”时期的日子里,人们的行为和语言完全被“政治化”了。“政治化”的表现是,人们在决定自己行为的正当性之前,一定是有一个符合政治目标的想法在脑子里或隐或显地在起作用。在当时新闻媒体的描述中,“赤脚医生”生活起来如同牵线的木偶。典型的漫画式场景包括:当自己劳累过度,又要面对突如其来的病人时,会想到“阶级感情”高于一切;当听到“阶级敌人”攻击“合作医疗”和“赤脚医生”制度时,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政治使命自然转化为巨大的精神力量,以致于每当读到这些“先进事迹”的报道时都会惊异于“赤医”们政治灵敏度的整齐划一,继而又不能不对如此刻板的行为大表怀疑。萦绕于心的这个问题是不得不问的:促成“赤医”有如此表现的真实动机是什么?
时隔多年以后,当你听到一位“赤医”无意之中谈论到“政治”对他人生的影响时,仍给人一种与媒体的机械刻意宣传完全不同的味道来。一位“赤医”回忆说:“上第一堂课时,卫生所所长给我们讲毛主席语录,就讲了人命关天,意思就是不能马虎,一针给病人打错了,一颗药发错了就难办了,真是得小心了又小心。”(页141)所长的这段话不象是在上“政治课”,倒是讲得是一般医患之间的伦理关系。
“医患关系”往往在特定的时期尤其是“文革”中可以置换成“阶级感情”之类的政治关系,但一旦这种特定的政治场景消逝了,在“赤医”们的记忆中仍会慢慢呈现出一种乡村生活中早已存之久远,难以褪色的乡土情感。刘运国刚从学校回到村里当“赤医”,夜晚要挨家挨户给儿童喂预防脊髓灰质炎的糖丸,有些村子的山路比较远,晚上走夜路感到害怕,都是大队干部陪同前往,遇到危重病人需要转诊,也由大队干部派拖拉机站出车,和他一起转送病人。(页48)“干部”在一般人的印象里似乎是代表基层权威的象征,可在“赤医”的回忆里也许只是乡间人际亲情网络的联系者。
政治话语的刻板干预和制度的约束机制在表面上无孔不入地支配着中国农村的日常生活,可在农民的实际行为中政治的刻意宣传往往会还原为一种朴素至极的传统“付出-回报关系”。(“报”的原则)
“就是最困难的时候,村里的人也很愿意照顾我们。虽然我们从来没有开过口,也没有想过要从乡亲、邻居那里得到什么好处,但是农忙总有人会悄悄地帮你的忙,加上我们自己也有的是力气,生活总属于村里中等以上的,也应该为大家做点什么。”(页58)一个“赤医”在描述这种“付出”-“回报”关系时会把它概括成医病(患)关系:
“在过去你给人家打了三天针,注射费一毛钱,可他一辈子记在心上。等碰上你家盖房子,他给你动弹上三天。人家得(的)工分值是多大!这就是过去医生和病人的关系!”(页85)
制度形成的优惠地位和约束办法当然会给“赤医”造成道德回报的压力。在乡下,“赤医”拥有免费培训、干部待遇和渐趋普遍的免于下地劳动的特权,当然可以看作是“文革”政治体制在基层医疗政策方面倾斜的结果。然而在日常生活中,“赤医”的种种优势仍是以自己精神和体力的付出作为代价的,只不过这种付出与农民日常劳作的付出有所不同。在一般意义上,农民不会要求“医生”真的下地干活,而是希望获得一种基于乡土情感的医疗氛围,这种氛围恰恰是现代医院所不具备的。换句话说,“赤医”与乡民的关系受制度约束的支配,但“付出”与“回报”的过程却仍是古老乡土文化秩序的一种再现。
毛泽东当年震怒于“乡村卫生员”无法真正“在地化”,其中一个重要理由就是大批外来的医疗人员无法真正进入乡土人情网络,从而在道德秩序上无法建立起付出(农民)—回报(赤医)—再付出(农民)—再回报(赤医)的有效循环关系。这套循环关系不完全是“政治动员”的结果,也不是靠“阶级感情”的速成驯化可以达致。它必须经过从乡土中来,再回到乡土中去的复杂运作才能有效进入这个循环系统。
毛泽东当年的湖南老乡曾国藩显然深谙此道。他征募兵勇坚决不用城市油滑之人,而大量用乡野朴拙之人。曾国藩的理由是,只有出自湖南本地的乡野村夫,才能流露出保卫桑梓的真实情感,并能自觉地转化为行动。曾国藩虽以“儒教”
卫道者相标榜,骨子里仍是想以桑梓乡情为号召。毛泽东深知,在中国农村,邻里乡土关系是医患关系的主轴,这与城里“西医”主宰下的现代医患体系有相当大的差别。(邻里的乡土关系,社区的长期的互惠关系,忌讳短期化。熟人社会与陌生人的社会)
十九世纪中叶以后,西方医疗技术逐步渗入中国,到二十世纪初叶,其制度化体系已经在相当程度上主宰了沿海大城市中国人对治病方式的选择,并进一步形塑和改变着传统的“医病(患)关系”。中国传统的医病关系虽有自己双向选择的意向框架,却有相当微妙的人情世故深隐其中,医家不持现代科学专门化的标准为治病依据,单凭经验诊病,均持有相当诡异的“开业术”,常常以平稳之方,治半轻不重之病,以维持名声不堕。病家择医则常常迟疑不定,变换多端。在传统的医病关系结构中,医疗的主体是病人,病人自由择医求治,甚至全家上场参与诊疗过程是常见的现象,医生因被动诊治而很难树起自己的文化权威。有些西医传教士在乡村行医都不得不屈从于以“病家”为核心的诊疗习惯,以免引起乡民误解,出现过激行动。病人对医生招之即来,呼之即去,医生自然对病人谈不上负责。所以,西医传统医病关系改造中的重要一项就是界定“医生”对病人的权威和责任,同时改变中国病人医治行为中的“主体”位置,使他们在治病过程中更具“耐心”和“信仰”。
病人“自主性”的消失在西方也经历了一个复杂的演变过程。十九世纪以前,病人对自己病情与治疗方式有相当大的自主空间。为了使尊贵的病家满意,医生必须使用日常生活的语言来解释病情,而病人自我感觉到的症状更是医师关注与诊治的焦点。在西方医学经过“床边医学”(Bedside Medicine)、“医院医学”(Hospital Medicine)、“实验室医学”(Laboratory Medicine)时,对疾病的定义也开始从病人自我感觉的症状,转变为医生透过各种仪器如显微镜测得的病徵(症),即使是一位充满爱心的医生,其专业训练也将迫使他将注意力集中在人以外的病徵、数据与检验报告上。病人自我感觉到的症状不再是医疗的重要依据,而医师日益专门化的术语更完全脱离了病人日常生活的世界。伴随着传统病人角色的消失,一个全新的被动的“现代病人”诞生了:他对自己的病情完全无能无力,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与忍耐。(雷祥麟:“负责任的医生与有信仰的病人-中西医论争与医病关系在民国时期的转变”,《新史学》14卷1期,2002年3月号,页76)
“医患关系”的改变首先是制度性的,也是空间性的。医院的封闭空间使病人的身体与其日常生活被强制性地切割开来。在中国一些大城市,“病人”与“医生”的关系,往往可以置换成“生活场景”与“医院空间”的对峙关系。于是隔阂与误解由此发生,以致于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毛泽东一看到戴着口罩的医生还会生出一种天然的反感。
但毛泽东的反感和所拥有的政治权威并不能阻止西医在中国城市的蔓延和巩固,西医不断告诫城里人要能忍耐;要有服从精神才算“够资格的病人”,要有接受医院作为治疗场地的勇气,才能对应西医的“责任心”。
城里的中医们也开始模仿“西医”建立新的医道伦理,甚至模仿西医们建立专门学校和中医院。不过,中国乡村里的(人)们似乎对此并不买帐,除了十九世纪频繁发生的教案表达出的是对“医院空间”的恐惧与不信任外,中国农民择医时的耐心度并没有多少改变,对医院的不信任虽然已不会再与“剖眼挖心”的恐怖场景相联系,却也因为路途遥远和经济费用的原因尽量避而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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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丁世良、赵放:《中国地方志民俗资料汇编•华北卷》,页189。
[2] 同上,页189。
[3] 《道县卫生志》黄山书社,1992年版。
[4] 马树茂:《一个乡村的医生》,燕京大学法学院社会学系学士毕业论文,民国38年6月,页51.
[5] 刘庆衍:《蓝旗营卫生状况及其改进方案》,燕京大学文学院教育学系学士毕业论文,民29年5月,页51.
[6] 同上,页32。
[7] “抗战胜利后北平市查禁不良习俗倡导善良习俗史料一组”,《北京档案史料》2002年第四期。页38.
[8] 同上。
[9] 李慰祖:《四大门》,页50。
[10] 《定县社会改造事业中之保健制度》,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民国二十三年九月出版,页9。
[11] 同上,页5-7。
[12] 《全国经济委员会卫生实验处工作报告》,卫生实验处编印,民国二十四年十月,页34。
[13] 《北平特别市卫生局管理医士(中医)暂行规则》,J181全宗21目录29313卷。
[14] 车溢湘:《昆明市健康及卫生之调查》,西南联大社会学系毕业论文,民国二十九年五月,页29。
[15] 马树茂:《一个乡村的医生》,页45-47。
[16] 同上,页35。
[17] 车溢湘:《昆明市健康及卫生之调查》,页45-46。
[18] 秦和平:“清季四川民众敌视天主教的历史考察”,载丁日初主编:《近代中国》第十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0年版。
[19] 车溢湘:《昆明市健康及卫生之调查》,页30-31。
[20] 陈永龄:《平郊村的庙宇宗教》,页99。
[21] 车溢湘《昆明市健康及卫生之调查》,页27。
[22] 同上,页24。
[23] 李景汉:《定县社会概况调查》,页295。
[24] 车溢湘:《昆明市健康及卫生之调查》,页30。
[25] 李慰祖:《四大门》,页50。
[26] 马树茂:《一个乡村的医生》,页21。
[27] 景军:《定县实验—西医与华北农村,1927-1937》(未刊稿),页7。
[28] 杨念群:“民国初年北京的生死控制与空间转换”,载杨念群主编:《空间•记忆•社会转型—“新社会史”研究论文精选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页131-207。北京城区所实施的“卫生示范区”计划受到建基于大城市状况下的协和医院模式的直接影响,与陈志潜所倡导的比较适合于乡村社会的“社区医学”理念有很大不同。
[29] 景军:《定县实验—西医与华北农村,1927—1937》,页10。
[30] 刘秀宏:《前八家村之徐姓家族》,燕京大学社会学系毕业论文,民国三十六年十二月。
[31] 杜赞奇:《文化、权力与国家—1900-1942年的华北农村》,江苏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页57。
[32] 马树茂:《一个乡村的医生》,页21-35。
[33] 同上,页21-3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