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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气与无力感伴随十年后,她说,什么“臭名远扬”都不管了,只有和这些孩子的情谊是真的。
张平宜,原台湾《中国时报》资深记者,现任中华希望之翼服务协会执行长。1999年,她到四川、云南等地麻风村采访,2000年离开新闻界,投入两岸麻风救援义工的工作,随后在四川凉山州越西县麻风村,援助兴建大陆第一所麻风病人子女小学———大营盘小学。2003年创立中华希望之翼服务协会,动员朋友和社会力量为麻风村提供医疗和教育服务;2005年获得第二届K EEPW A LK IN G梦想资助计划的最高奖项170万台币,全部用于资助麻风村小学。
台湾女记者张平宜援助麻风村小学所经历的波折,在中国尚不成熟的公益社会中,并非特例。外来介入者和当地政府、当地群众,每一方都在自己认为正确的世界里力图改变些什么,但这些力却很难重合,尽管他们做出各种努力,有时却适得其反,努力的结果甚至相互抵消。
“你龟儿子今天运气有点好哟……”终于有一个司机肯去大营盘麻风村,在越西县长途汽车站,其余的司机开始起哄耻笑他。
面包车在搓板路上“咯咯噔噔”响着,司机埋怨起来:“这个地方我们没有哪个愿意去,加点钱嘛,去一趟晦气得很!”
去往麻风村的路上行人稀少,大营盘小学的教学楼在油菜花与山脊的背景下,恍若油画。司机再度嚷嚷起来:“跑到这个地方来做啥子哟?”收了车钱,迅速开起车走了。
十年前,台湾女记者张平宜来这里的时候,作为教学点的大营盘学校是两间盖在水塘地的小危房,唯一的老师王文福当时已准备转行去做生意。
“我自己都不知道这十年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哎!”援助大营盘小学十年之后,张平宜感叹,“我居然还活着哎!”
一起驱鬼吧
为了帮助被麻风烙印的孩子,2000年,张平宜辞去了记者工作,有两年的时间,她在台湾疯狂卖礼品蜡烛来帮助凉山孩子。
2003年,张平宜成立“中华希望之翼服务协会”,也是从那一年开始,她从暂住的越西县城宾馆搬进了大营盘小学。
一到晚上,学校的灯光是唯一的光点,学生就寝后,校园就十分安静。四周黑黝黝的,山坳包围中的学校,有说不出的沉重。
彝族事事问鬼神,总有几个学生绘声绘色说着校园有鬼的事,张平宜因为“没看见”,会斥责学生们的说法。不过,过了午夜12点,她就连房门都不敢出,为了阻止自己胡思乱想,睡前一定要吃一颗“柔眠”。
朋友提醒张平宜,所谓麻风村都是在偏远山林,原本就有瘴气,加上住的又都是人家避之不及的麻风病人,一片不被祝福的土地,建议她干脆按照当地的风俗,办个宗教仪式,补拜个码头以后好做事。
张平宜形容自己“平时不逛庙宇、不时兴烧香拜拜”,但2006年的中秋节,遵照彝族的规矩,她请来了功力高深的毕摩和苏尼,“不管是讨好祖灵或是驱走恶鬼,入乡随俗一下,也趁机了解一下彝族世界的宗教仪式,让我更贴近村民的信仰。”
第一次在大营盘小学“讲迷信”,成为村里的大事,村长发动村民帮忙,有人上山去砍作法要用的树枝,有人去买牲礼,村长则负责找来毕摩和苏尼。
毕摩做了一个稻草人作为张平宜的替身,同时,年轻的苏尼作法召唤张平宜的魂,让它进入一个小罐。他们认为,张平宜到处奔波,灵魂也到处乱跑,因此需要把她的魂叫回来紧跟着她的人。老苏尼跳起辫子舞抓鬼,他在鬼出没的地方停下来手舞足蹈,村民就赶紧在那个地方放鞭炮,噼里啪啦把鬼吓出校园。最后,年轻的苏尼在舔过烧红的铁板后,用滚烫的白酒喷洒在张平宜和学生身上。
3个小时的仪式结束后,张平宜给90多位村民代表一个惊奇———请大家吃火锅打牙祭。请村民上饭馆吃饭,有可能会被饭馆拒绝,于是张平宜从越西县城著名的“口袋鸡火锅”店订了十锅底料和火锅菜,带回学校自己“办桌”。多数村民都是第一次吃火锅,一位村民说:“做梦都没有想到会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所有饭菜一扫而空。
2006年10月16日的晚上,昏暗的灯光下,张平宜的桌子上多了一个灵魂罐,一束绑着山羊胆的稻草。
吃饭革命
2011年3月25日,大营盘小学校长罗桂平边把桌子上凌乱的《凉山日报》、《教育导报》叠整齐,边说:“张平宜这个女人,她说的什么,就非要别人做什么,唉,人是个好人,就是有点霸道。”
罗校长说,县上州上的领导很关心学校的情况,“经常下来指导工作”,但说到张平宜,他叹口气,“我们的目的其实都是一样,就是建设一个希望学苑,可是大陆毕竟有大陆的教育制度,张平宜把台湾那一套搬过来,肯定不合适。”
这一天的上午,罗校长刚刚处理了3个偷学校东西的孩子,其中一个是之前辍学的孩子。
这3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夜里撬开了老师办公室后窗的栏杆,偷走了十几个塑料恐龙模型和3个篮球,几根跳绳,还有老师用花布做的椅垫,几件同学的衣服。他们卖掉了两个篮球,打算坐火车去成都打工,“见见世面”。
虽然孩子们由家长陪着把丢失的东西送还,罗校长和老师们商量后,最终还是给出了开除的决定。
“要是张平宜在,他们肯定又要去求亲爱的‘张阿姨’,‘张阿姨’又会摆她的‘人人平等’那套理论,会想尽办法留下他们———可是我们看来,那就是姑息养奸。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留下做啥子———一个老鼠害一锅汤!这样一来,想好好教书的老师,还有想混日子的老师,都会对张平宜一肚子火———她就是不想让别人好过。”一位老师私下忿忿不平“你说她是不是和我们作对?”
老师办公室的桌子上放着一捆新鲜的油菜和莴笋,四五个苦瓜,一块猪肉,还有一袋青豆子,罗校长指着这些菜说:“这些是我们老师的午饭。”学校的12个老师在中学宿舍楼的一个房间做饭吃饭,张平宜和她带来的工作人员、学校的学生都在大食堂吃饭。这天中午,大食堂的饭是包菜炒肉片和海带粉丝骨头汤,凉拌折耳根。
“饭其实和大食堂差不多,自己做总有味道些。”罗校长语气平淡———事实上,为了吃饭,有一年的时间,学校的老师们一句话也不和张平宜说———“按张平宜的意思,老师必须和学生一起在大食堂吃饭,可是这些老师上学的时候已经吃了十几年大锅饭,哪个还有心思吃大锅饭?”
险些闹出人命的“吃饭革命”,就发生在罗校长上任期间。
刚到麻风村,看到孩子们异常瘦小,但个个肚大如鼓,张平宜就想努力给孩子加餐饭。2002年大营盘小学重建后,她规划了小厨房,中餐是学校师生一起吃的免费大锅饭,由王文福老师的妻子和女儿做,每星期吃两次肉。2005年7月毕业典礼之后,张平宜把采买和厨房的工作交给了麻风村的第一届毕业生。
两个星期后,学校老师要求单独开伙,罗校长告诉张平宜,大锅饭难以下咽,老师都吃得胃痛。当时的越西县教育局局长罗德林却向张平宜透露了真正原因,老师们不想吃村民(麻风病人子女)煮的饭菜,“别以为你带了百万或是千万就可以改变一切。”
五年里,忍受了没水、没电、没饭吃、吞了太多气的张平宜,形容那个晚上“再也不想忍耐了”。2005年10月21日,她打电话到学校,告诉所有住宿生:“同学不听话,老师又自私,官员又不支援,张阿姨已经心灰意冷不想管了,同学们各自努力吧……”随后张平宜发传真给越西县教育局,表示中华希望之翼协会既然只能捐钱不能介入管理,那么学期结束后将撤离大营盘,建设也暂告停止,希望把所有校务转交越西教育局。
事后,身在台湾的张平宜才知道,学校陷入瘫痪,越西县分管卫生、教育的县领导、民政、公安、统战部领导一起赶赴学校处理,承诺政府将照顾学生,而且吃穿住一切都比张阿姨在还要好。学校老师也在操场集合所有学生,加以训斥。
一周后,心急的张平宜抵达学校,迎面看见一幅横跨校园的红纸:“请张阿姨不要放弃我们这群可怜的孩子”。2005年11月4日,越西县县领导、教育局和民政局、大营盘村所在的大屯乡乡长和书记都来到学校,张平宜和罗校长参加了协调会。张平宜当时说:“我是个没有特别宗教信仰的人,也是一个没有政治色彩的人,我来越西,纯粹是一份人道关怀,但这几年在越西的经验真的太痛苦了,其中最大的痛苦莫过于被当做一个敌人来对待……”
协调会结束后,领导的两部车子被挡在校门口。几位老奶奶大哭大闹,学生罗小琳整个身子趴在了车上,端坐车前面的是70岁的罗奶奶(今年初去世)———当年麻风村的第一美女。老人对着车子里的领导说:“如果你们要赶走张阿姨,我也不想活了,撞死我吧!”看到张平宜,罗奶奶哭了起来,她拉着张平宜的手,要她不要走,否则宁可死了算了——— 一直到张平宜回答“我不会丢下孩子不管的”,罗奶奶才起身让路。
事后张平宜去向罗奶奶道谢,老人用有限的汉话说:“张阿姨,我一辈子都会记得你,因为你关心过我的孙女伍呷。”———2004年的寒冬,小学二年级学生的日伍呷上山砍柴,不慎从山崖坠亡,母亲把她背了两年的大营盘书包和她一起火化。张平宜委托校长给伍呷家送去了500元钱,这个在她记忆中模糊的小女孩,最后出现在学生档案的照片上,带着羞涩的笑容。
带着学生强拆
2005年,参加了K EEPW A LK -IN G的梦想资助计划后,张平宜提交的有关大营盘小学的建设计划从800多件申请中脱颖而出,获得了170万台币的奖助金。她计划用这笔钱兴建一栋拥有12间教室的教学楼,同时接纳凉山州其他16个县麻风村的孩子。
在凉山州台办协助下,张平宜拿到了四川省台办批准扩建的文件,越西县政府和教育局则希望大营盘小学自行征地。2005年3月,当张平宜带着建筑师和经费来到大营盘小学之后,五保户的搬迁和安置成为最大的问题。由于五保户的拆迁补偿涉及越西民政局,在等待民政局领导两个星期之后,建筑师回台时间逼近,张平宜后来回忆,“我的牛脾气上来了,决定硬干到底。”她先请王文福老师去雇一台推土机,并且向村民宣布,三天后强拆(2005年3月28日)。
第三天,村民还是没有动静,但雇来的挖土机每小时都以百元计费。张平宜和罗校长商量后,组织学校三年级以上的学生——— 张平宜将他们戏称为“大营盘拆除大队”,从28日早晨开始,男生拆除瓦片,女生帮着搬家。
在后来出版的《台湾娘子上凉山》中,张平宜记叙了拆迁的开始:“‘砰砰’几声,几秒间,土墙应声而倒,黄土飞扬,迷迷蒙蒙中,一切夷为平地,站在一旁的吉火克地一家人,神情流露着不舍,手里紧握着刚刚拿到的补偿金。而一旁观看的村民眼看大势已去,只好乖乖地回去搬家。”
次日,涉及到麻风村五保户房屋的拆迁终于惊动了越西县县领导和教育、民政相关领导。张平宜记忆犹新的是时任教育局长的罗德林当时说:“你好大的胆子,你在搞革命,想造反啊,不等政府同意就拆房子。”民政局局长阿雷伍来跟她吵架,“你以为台湾人就了不起了,跑来欺负我们麻风病人。”
最后协商的结果是,学校找人承建五保户的房子,并且在建房期间保障五保户的吃住。五保户的房子在第三天被推倒。
大营盘小学的扩建共拆除了14间民房,张平宜后来说起自己的“强拆”,用“行事太鲁莽”、“对村民也有些残忍”来形容。
两个毕业礼
“你想一想,我们这里现在还在发板凳,教彝族群众用筷子和碗分餐制,教他们睡床叠被子,布拖县的麻风村到现在还不通公路,走山路要5个小时——— 我们还处在改变他们的生活方式和卫生习惯这样的阶段,张平宜要在我们党领导的地盘上搞她台湾那一套,怎么能行得通?”
凉山州教育局基教科副科长文豪所说的发板凳是《彝区健康文明新生活运动》的一部分。2010年4月,凉山州将“板凳工程”作为新生活运动的切入点,计划通过给48.9万户彝区农村群众每家赠送3张小板凳,引导彝区群众“不坐地上坐板凳、不睡地上睡床铺、不用锅庄用灶台”,养成现代文明生活方式。
提到马上到来的建党90周年,文豪说:“我们马上要搞的‘童心向党’红歌赛,这是全国范围都在搞的,全凉山州的学校都要参与,到时候还要举行全州的比赛。”关于歌曲,令这位副科长记忆犹新的是2005年大营盘小学的首届毕业典礼,这也是张平宜最为意外的毕业典礼———因为典礼上播放的歌曲,意外地举行了校方和官方两个版本。
在当初援助麻风村时,张平宜曾许下一个小小的心愿:“如果有一天,大营盘小学能出毕业生,我一定要办一个有点特别的毕业典礼。”
从2001年盼望到2005年,大营盘小学终于迎来了这一天。在台湾策划整个毕业典礼时,张平宜设计以小虎队成名曲《放心去飞》作为整个毕业典礼的主轴,意在比喻这些麻风村的孩子求学的路走得漫长崎岖又坎坷,同时,为了感谢台湾友人一路陪她走过来的辛苦与付出,张平宜特别安排一首《感恩的心》,希望带领毕业生用手语的方式,献上内心道不完的道谢。
但因为关于播放歌曲等有不同意见,最终沟通协调的结果是,一个简单的毕业典礼分为两个,7月29日先由张平宜所在的希望之翼举办营火毕业晚会,7月30日再由越西县教育局举办一个官方的毕业典礼。
当时越西正值雨季,当晚营火晚会前,大雨突然来临,还刮起了大风。许多冒雨来的学生全身湿透,打着哆嗦,晚会一直到大雨停下来才开始,当欧阳菲菲沙哑感性的歌声响起:“要苍天知道,我不认输”,张平宜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大营盘小学首届毕业生16人,也是越西麻风村成立半个世纪以来第一批毕业生。7月30日,官方的毕业典礼上,凉山州和越西县领导以及两岸媒体到场不少。在学校干了18年的王文福老师当时说:“如此风云际会,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
文豪也提到了有关张平宜诸多的新闻报道,“把她捧成了一尊菩萨,可是真正大部分的投资和建设还是我们当地政府做的。”他提到了大营盘新校舍的建设和学生生活费的发放。另外,“香港、澳门的一些慈善组织已经在凉山工作了好多年,人家的工作做得多好嘞,常年默默无闻的,从来不宣传自己,只有张平宜不一样,整天咋咋呼呼,就她事情多。”
或许是过去12年在台湾做记者的经验,为了争取麻风病人及其子女的权益,张平宜觉得快速引起政府注意的方法就是寻求媒体的支持。在她看来,麻风村能建村设户,媒体功不可没———2005年,凉山州开始对长期拥有集体户口的大营盘村进行户口普查,村民办起身份证,隶属于高桥村的康复村也正式独立为大营盘村,变成越西县第289个行政村。
青岛伦巴
从青岛出发50多公里,穿过即墨市经济技术开发区,张平宜弟弟的健身器材工厂几乎到了开发区尽头,就在这里,大营盘的孩子拥有了一个职训基地,他们在这里接受为期两年半工半读的生活。
2008年,第一届大营盘小学毕业生中的9人先被张平宜带到这里———第一届毕业生普遍就学晚,年级最大的达到23岁,有三个孩子的爹,有新婚的,有订亲的。年纪大,家贫,城乡教育的落差,加上“读再多的书也无法走出麻风村”的命运,他们早早就挑起当家的重担。出去打工或者放牧种田,似乎成为麻风村孩子唯一的生活道路。
因此半工半读成为张平宜尝试的一个方式,“搭建一个与社会接轨的道路,给他们回到社会所需要的生命教育课程,电脑,英语,职业规划……我认为苦孩子有苦孩子读书的方法。有尊严地生活,还是要靠他们的双手打造。”
2011年4月13日的午餐,是来自大营盘的26个职训学生3年来第一次和主管一起聚餐,张平宜解释说:“因为他们的表现都深获工厂的肯定!”他们大部分都胖了,高了,长漂亮了,很多还染了时髦的棕红色头发。张平宜摸摸其中一个脑袋,冷不丁掏一块巧克力塞在他嘴里,“你最近表现好,奖励你的。”这些孩子的工资现在从500块每月到4000多块不等,“拥有电焊工证的熟练工人工资就要高一些。”
“他们没有放弃自己对未来的追求,而是踏踏实实地凭自己的双手吃饭,不断地充实自己,哪怕一个月就挣四五百块钱,照样开开心心,多好啊!”张平宜说起这个就特别开心。
张平宜的弟弟吃饭的时候现身了,“这就是那个‘苦主’”,张平宜揪住他。“苦主”做出一脸苦相:“我是被拖下水的,我们的亲戚朋友都被她害惨了。”
这个工厂第一次接纳麻风村孩子是在2004年。四年级就辍学的衣伙布都因为要到这里培训,在越西县政府的默许下,办理了流动人口证、计划生育人口证、健康证,第一次取得合法外出的临时身份证。一年后,布都重返校园,不但成为大营盘第一届小学毕业生,还在2005年1月1日领到了正式身份证,成为凉山州第一位生长在麻风村拿到公民身份的麻风病人子女。
张宜平弟弟说,工厂一百多人中间,仅有少数几个师傅知道这些孩子是从麻风村来的,他们公开的身份始终是半工半读的“学生”,尽管如此,去年还是打架了,引发了一场20多人的混战。被同学们称为“永远的班长”的阿被拉且说,起因是厂区洗手池旁边的一块肥皂,“谁也没赢,打得乱七八糟,”拉且说,“那是迟早要打的,打了就好了,大家互相都了解了。”
从大营盘小学到青岛工厂,电影课几乎是孩子们最爱上的课程。现在工厂招待客人的大厅每周给学生们放电影,《肖申克的救赎》、《出埃及记》、《当幸福来敲门》……“都是有教育意义或者励志的电影,每个人都要说说感想,老师最后分析。”木牛说,“全是英语,现在听习惯了。”因为这个厂常有外国客户来,“有时候我们能对上几句简单的。”
下午闲的时候,张平宜就教罗小琼和铁石跳舞,这是比较简单的青春舞步,张平宜擅长的伦巴和拉丁舞步SA LSA还只有少数的同学学会。铁石跳起来有些僵硬,笑起来却很明媚。在工厂的餐厅做厨工的这个姑娘,今年年底就要嫁给另一位从大营盘来的男孩沙马。谁能想到,她的娃娃亲离婚曾创下了大营盘离婚最高纪录———11150块。铁石的婆婆曾以喝农药寻死相威胁,张平宜对她说,“只要铁石愿意离婚,我绝对挺到底,你要自杀没人拦你。”铁石逃到学校寻求庇护。她的婆婆有一天真的拿着农药打算到后山自杀,还是被村长劝下来。万幸的是,离婚终于谈成了。
说起那些惊心动魄的经历,铁石只顾笑着。早晨六6点多,她就爬起来给工人们做早饭,蒸饭氤氲的雾气中,穿着运动服的沙马在案板旁边正帮她切肉。两人配合默契,肉汤和青菜很快做好了。
铁石和沙马可能在年底结婚,张平宜打算为他们办婚礼,铁石说起那些在青岛海滩上拍婚纱照的年轻人,张平宜开玩笑说:“哎,婚纱照就不要拍了吧,好贵!沙马要攒好几年的钱才够哎,不值得!两个人好一辈子比什么都珍贵,对不对?”
八月长征
吉潘木牛几乎是张平宜看着长大的,他说:“我看见张阿姨哭过好几次,有一次,她要回台湾去,我们都在院子里送她,可是她一直不回头,一直走一直走,要上车了,她转过来,我才看见,她满脸都是眼泪……”
在大营盘援助了十年之后,张平宜在台湾出版了《台湾娘子上凉山》一书,“也是想用这本书给自己一个交代,想暂时告一段落———我也有我自己的人生啊,我可不可以去过我自己的生活?”
2008年,四川省扶贫办拨款260万元,以大营盘小学为基础兴建中学,2010年,新教学楼、教室宿舍和学生宿舍楼全部落成。“每天早晨,你睁开眼睛,就看见那座空空的教学楼,你真的会睡不着。”因为没有足够的中学生,老师没有批下来。于是大营盘中学招生的事,又拽住了张平宜。秘书葛淑玲去凉山州的麻风村招生,符合条件的中小学生已经达到60名,“今年8月入学是一场长征,我们要把那些孩子从几百里外的深山里接出来。”
“如果不是张平宜嚷嚷,大营盘的学生直接到附近的新民中学去上学就行,两个学校只隔着一条河———就张平宜事情多,非要大营盘再建一个中学。”凉山州基教科副科长文豪说。尽管已经为大营盘中学批了12名中学教师,但说到底,他并不赞同张平宜的做法,“她这样搞,结果还是麻风村的孩子都集中在一起,烙印很深,更难融入社会。”
为了在大营盘小学附近的新民中学读中学,学生拉且打架就不止一次,“谁让那些同学骂人呢?”从麻风村出来的孩子,去新民中学读书要过一条河,他们经常趟水抄捷径。冬天的一个傍晚,张平宜穿着羽绒衣,站在阳台上远处眺望,才第一次看见这些孩子是怎样过河的:男生们下到河床后边,把身上的外衣裤全部脱下,只剩一条内裤,然后把书包顶在头上或者绑在脖子上,河水湍急,几个学生必须手拉手一起过河。上岸后,学生们先走一段路,将身体晾干后,再把衣服穿好。
此后,张平宜开始托台办和友协帮忙在西昌范围内找寻愿意接受麻风村学生就学的学校,但许多学校拒绝的理由都一样:“来一个,跑一百个。”新民中学就因为接受了大营盘村的麻风子女入学,少收了100多个学生。
一个盐源县的孩子,得知葛淑玲是张平宜的秘书,打来电话说:“张阿姨,你还记得我吗?10年前,你来盐源县的时候,带给我们好多玩具,你送给我的布娃娃现在还在,你还记得吗?我想读书……”
“我接到那个电话就崩溃了,眼泪就一直流,我不是什么伟大的人,可是真的和这些孩子有缘分。”那个电话让张平宜想起的,是自己10年前出发的勇敢,凭借12年社会新闻记者的经验和见识,义无反顾,全力以赴,护送着内心的理想前行,“那样的勇敢,现在想起来是有些后怕的,现在继续做下去,能做到哪一步,我真的不知道。”
“看上去我好像整天都在忙,可是又觉得真的什么也没干。”这种无力感几乎伴随了张平宜十年,“台湾那边说我把钱用在了大陆,大陆这边说哎张平宜是不是特务,那我到底要怎样?……不管我怎么‘臭名远扬’,怎么‘恶婆娘’,我都不管了,只有这些孩子,我和这些孩子的情谊是真的……”说到这些孩子,张平宜尽力把头仰起来,眼泪还是止不住淌下来了。
张平宜曾经想把学校办成一所可以容纳300名学生、有教学楼、住宿楼和一座屯垦农场的州立希望学苑,“把它建成大陆麻风防治史第一座为麻风病人子女深耕希望的示范学苑。”今年,学校就给各个班级划分了几分地,劳动课上,老师发了种子,南瓜、笋瓜、莴笋、西红柿……学生点种,这里种田用的是古老的办法,挖坑后埋种,凉山的土地贫瘠,还要放上草木灰和马粪或者猪粪。因为肥料不多,学生们把厕所的屎尿舀出一些倒在田里。孩子们七手八脚,有的孩子又小,屎尿还没有端到地里,就歪歪斜斜在校园里洒了一路,风一吹,到处飘得都是臭味。
3月底,张平宜去了青岛之后,温润的几场春雨下过,那些瓜菜有的已经冒出绿芽,不过玉米和土豆还没有什么动静。学校的厨师说,等那些远方的孩子到了学校,就可以吃到大营盘的孩子自己种的菜了。
记者:马金瑜
来源:南方都市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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