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进关通道与种植基地调查
超级水果秀
主笔/鲁伊
几乎是一夜之间,“超级水果”(superfruit)这个2004年前后开始在美国变得炙手可热又蔓延至日本、英国和北欧的概念,在这个夏天,刮起了一阵中国旋风。
即使你还没有听过超级水果的说法,但对于生活在北京、上海和广州的人来说,一场突如其来的“蓝莓热”却已经近在眼前。2007年,王家卫的电影《蓝莓之夜》在国内上映时,绝大多数中国人还只闻其名、不见其形的蓝莓,成为一种为营养学家大力推荐、为时尚人士狂热追捧的水果新贵,迅速在高端水果消费市场中站稳了脚跟。以往只在高档超市的外国食品货架中偶得一见,主要以果酱、甜点和速冻形式呈现的蓝莓,如今被装在125克包装的透明塑料小盒里,鲜活地走进有机食品和保健品专营店,走进家乐福和沃尔玛,也走进农贸市场里的水果摊。与之相伴的,则是各种蓝莓果汁、蓝莓酸奶、蓝莓酒、蓝莓果干的广告,频繁地出现在电视里、报纸中、公共交通工具上。在京城这几年新兴中产阶级聚居区之一的太阳宫,最繁华的一条马路上,不到100米的距离,便是两家新开张的蓝莓产品专营店,密度仅次于房地产中介公司。
蓝莓好吃吗?虽然食无定味,适口者珍,但即便是经过精心选育的优良品种,蓝莓相对于传统的水果如苹果、柑橘和香蕉,也嫌过于酸涩。对甜美的追求,本是人类漫长进化历程中的“基因”本能,因为那甜味的源头——糖——对于生活在非洲丛林中的人类祖先来说,意味着维持生命的宝贵能量动力。而蓝莓独特的蓝紫色,也在挑战着人类百万年来形成的食物审美观。在哺乳动物中,人类拥有异常敏锐的红色视觉,因为那鲜艳夺目的红色、橙色和黄色,代表着成熟的果实。与之相对应,蓝紫色则被更多地与危险和苦涩相关联。
事实上,这种对传统水果口味和审美习惯的颠覆,在对于大众来说过于科学化和艰深的“抗氧化”概念卖点之外,几乎成为识别超级水果们的一个共性:莓类浆果通常相当之酸,石榴和山竹的果皮苦涩不堪,猕猴桃的外表毛茸茸甚不讨好,至于被炒作到神乎其神的诺丽果,在《洛杉矶时报》记者艾米丽·索恩(Emily Sohn)的描述里,“无论是看上去还是尝起来,都跟大便差不多。如果不是制成果汁,很难相信有人愿意下咽”。
在惯常的叙述中,超级水果的流行,常常被归因于日益受困于衰老和与衰老相关的各类疾病的现代人对于健康的主动追求。“抗氧化物”、“多酚”、“类胡萝卜素”、“花青素”、“白藜芦醇”……这些令人费解的科学术语反而成为被追捧的关注点,媒体、水果产业和一些所谓的健康专家充满热情地宣传着超级水果“已经为科学所验证”的神奇魔力——抗衰老、抗癌、预防心血管疾病、有益视力,而公众则被描述为一群人数日益增加的、随时愿意打开钱包、为更健康的食物和生活方式埋单的人。
然而,当我们追根溯源,探寻超级水果流行的原因所在,越来越多的证据显示,上面那些,并非是真相的全部。在资本横流的后现代社会,人的需求已经越来越商品化。我们以为自己迫切需要的、愿意为之付出更高代价的许多东西,其实投射的,并非是自己的欲望,而是商业力量在不知不觉间加诸我们的已被扭曲的价值观。
尽管来自异国他乡、以往不为人所知的超级水果们常常被冠以“大自然母亲的馈赠”这样的形容词,但事实上,“超级水果是被有意制造出来的,而不是从树上凭空长出来的”。《新营养商务》(New Nutrition Business)杂志主编、《成功超级水果战略》(Successful Superfruit Strategy)一书作者、著名食品行业分析专家朱利安·梅乐廷(Julian Mellentin)对本刊记者指出。超级水果的流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合谋,只不过,这一次,共谋者的队伍里,多了许多来自科学界的声音,让它显得格外权威可信。
在梅乐廷看来,作为一种挑战传统水果口味审美习惯的水果,蓝莓在一个国家或地区的开始流行,最重要的是它的象征意义。“作为迄今为止在全世界最成功的超级水果的代表,蓝莓是一个符号。”梅乐廷说。在这个符号的背后,是产值高达数千亿美元的全球水果产业势力范围的重划,是一场水果新世界与旧世界体系此消彼长的斗争,更是现代人在科学、健康、财富、政治的多方角力中,在现代生活方式的利弊共存里纠结挣扎的现实困境。
尽管直到这个夏天,大多数中国人才第一次听到超级水果这个概念,但事实上,早在17年前,当中国的果园面积超过643万公顷,产量突破3000万吨大关,双双跃居全球首位之时,这一场超级水果的世界大战,就已经埋下了伏笔。
超级水果大战中的中国角色
“中国水果对美国水果的赶超是有目共睹的。”台湾地区最大进出口水果经销商馥农企业大陆分公司馥鸿实业总经理董宝全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表示。10年以前,这种赶超还仅仅是数量上的奋起直追,但在最近几年,已经扩展到了品质之争。
主笔/鲁伊
4个数字
在我们开始谈论什么是超级水果之前,有必要先了解下面的几个数字。
第一个数字是3。
这个数字,源自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营养学系的一项研究。在追踪调查了上万名生活在不同国家、不同社会经济地位的人的饮食习惯后,研究人员发现,大多数人,每天摄取的食物不管热量高低、种类多少,只要平均重量达到3磅——约等于1360.77克,便会感到饱足而停止进食。有趣的是,在非洲丛林里的调查发现,3磅,差不多也就是一只猩猩一日所能获取到的食物总量。
第二个数字是77。
这个数字来自日本。根据2004年日本全国营养调查的结果,即使是以膳食结构健康合理闻名于世的日本人,在20岁到49岁这一最具有消费能力但也最繁忙的人群中,水果的平均每日摄入量也仅有77克。而且,从总的趋势上看,1975年以来,日本人的水果消费量实际上在逐年递减。钱?不是问题。供应量?也不是问题。时间是关键。人人都知道应该多吃水果,但传统的水果品种和它们的食用方式越来越无法同高节奏的现代生活合拍,这几乎已经成为水果产业里的共识。在美国,尽管农业部和疾病预防控制中心每年投入数百万美元用于倡导“每日五蔬果”的健康生活方式,而水果产业在自我营销上也已经到了花样百出的地步,但从1998年之后,人均水果消费量便一直保持静止,而且比例越来越多地向水果深加工产品这一端倾斜。
第三个数字是30%。
这个数字,来自《成功超级水果战略》一书作者朱利安·梅乐廷(Julian Mellentin)向本刊记者做出的一个“相当保守的估算”: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以蓝莓、石榴、蔓越莓为代表的超级水果的全球市场份额,将以每年30%的速度递增。与之相对应的,则是苹果、柑橘和香蕉这些传统水果品类已经相当明显的下滑颓势。值得注意的是,“在一些新兴市场,超级水果的扩张幅度可能是300%,甚至3000%”,正如2004年前后,蓝莓在美国、日本、英国所曾经创下的惊人热销纪录。
最后一个数字,是1.2亿。
这个庞大的数字,是2009年中国的水果总产量:不计瓜类,全年合计1.2亿吨,位居全球第一。自1993年以来,中国已经在这个第一的位置上稳稳地坐了17年。目前排在第二位的印度和第三位的巴西,产量分别为6000万吨和4500万吨。而美国这个传统上的水果大国,虽然产量近年来一直在3000万吨上下浮动,种植面积却在逐年减少,目前尚不到中国的1/8。尽管直至今日,中国水果依然以内销为主,但在2009年,中国的水果出口达到了历史性的550万吨,正在向全球水果出口总量和金额第一的位置发起猛烈冲击。
所有这些数字,交织在一起,指向“超级水果从哪里来”这个问题直至今日仍罕为人所提及的一个答案:中国和美国的全球水果霸权之争。
中美水果战
早在1995年,尼尔森公司发布的一篇全球水果产业预测报告中便写道,“中国果农将是美国水果种植者最危险的敌人”。这一论述的最主要依据,在于中国和美国近乎一致的纬度位置。
“在全球水果贸易中,一些国家的水果生产是可以完美互补的。”北京新发地农产品股份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张鹏毅对本刊记者介绍道。比如美国和智利,虽然同是水果种植和出口大国,但就是一对这样的欢喜冤家,在大超市的进口水果档,如果你足够细心,或许可以看到,在“产地”一栏中,常常可以见到“美国/智利”的字样。一个在北半球,一个在南半球,怎么会扯在一起?一个重要原因便是,美国和智利的水果几乎可以完美地实现季节互补:“美国红富士收获的时候,智利头一年生产的刚好卖完,智利红提和樱桃上市时,美国市面上也没有本土的产品和它竞争。对于其他国家的水果进口商来说,上半年做美国果,下半年做智利果,刚好衔接得上。”张鹏毅说。
然而,美国和中国的关系,便要剑拔弩张得多。
水果的品质,最重要的三个决定因素,便是产地、品种和果园管理。借助改革开放初期一些对外交流的渠道,中国的水果种植者并没有花费太大的代价,便实现了果树优良品种的更新换代。“拿到一根树枝,在实验室里无性繁殖,三四个月就能培育出上万颗种苗。再用‘高接’的办法移栽到现有的果树上,用不了几年,就可以进入盛果期。”一位资深水果业内人士对本刊记者透露道。而在山东、陕西、河北、广东等水果大省,政府近年来投入了大笔资金,用于帮助果农加强果园管理。例如农业部的苹果套袋关键技术示范补贴项目,为每个纸袋补贴2分5厘钱,每亩果园补贴最高可达200元。这一道工序的增加,可以令苹果的色泽更匀称光鲜,市场价格也立时大幅度增加。而在山东,近两年,现代化的气调库正大规模地取代土法窖藏,这使得山东苹果的供应期显著延长,甚至不在一向因保质期长而深受水果经销商青睐的进口果之下。
种种因素综合在一起,加之低廉得多的人力成本,使得在苹果、柑橘、葡萄、香蕉这些美国以往优势突出的传统大宗水果项目下,中国已经具备了充分的竞争能力。“我是卖进口水果的,但以个人来说,有江西的脐橙,我肯定不吃美国的新奇士。品种和口感是一样的,但更新鲜,更便宜。”董宝全对本刊记者说,“云南的红提和美国的红提放在一起,分不出来,吃不出来。现在美国的红富士苹果,甚至看上去还没有山东的好,因为人工贵,套袋的普及率未必及得上山东一些规模大的果园。”
这种市场份额的挤占和争夺直到最近,还仅仅表现在中国本土的水果消费市场上。从美国进口的水果从总量上看,逐年递减。“对于大众消费者来说,价格还是最重要的决定因素。”张鹏毅指出。当中国的同类果品进入收获期时,便是美国进口果经销商最惨淡经营的一段时间,无利可图使得经营传统美国果品的商户纷纷转换方向,而与中国水果季节互补较好的一些南半球国家如智利、澳大利亚、南非和新西兰,近几年则在中国市场上大放异彩,更不用说因为东盟农副产品零关税政策而如出闸洪水一般涌入国内的东南亚水果。根据海关提供的数据,2009年,中国从东盟国家进口了193.2万吨水果,而美国只有21.6万吨。
然而,在以往占据霸主地位的全球市场上,美国也越来越多地感受到了来自中国的压力。中国与东盟之间7000种产品零关税,人们关注较多的是原产东南亚的热带水果大举北上,以及广西、海南等国内种植基地所面临的冲击,但在中国果品流通协会副秘书长沙立勋看来,这却也是北方水果南下的一个最好商机。“像苹果、葡萄、哈密瓜这些北方优势水果,可以以更短的时间、更低的成本进入东盟国家。美国在拉丁美洲和南美洲的历史渊源使其在美洲市场上的地位无人能撼,但在东南亚,中国的前景却非常光明,虽然这一趋势目前还未充分显现。”沙立勋对本刊记者表示。
面对来自水果新世界的有力竞争,旧世界中的水果巨头并不会轻易交出自己的市场份额。一位果品行业资深人士便向本刊记者讲述了一场发生在2001年的中美香蕉大战。那一年,来自拉丁美洲的进口香蕉大规模进入中国,而且以极低的价格销售。在背后策动这场香蕉大战的,便是美国的金吉达公司(Chiquita)。作为全世界最大的香蕉经销商,金吉达在全球一向无往而不利,但在中国这个世界第二大香蕉消费市场,它所惯用的价格战却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顽强反抗。“如果较起真来,商业资本的力量还是无法与国家和地方政策的扶助相抗衡。”这位亲历当年惨烈战况的采访对象感叹道。当时,以海南香蕉为代表的国产香蕉宁可将价格降到赔到血本无归的8分钱一斤,也不愿交出已经占有的市场份额。激战过后,进口香蕉不再大规模进入中国,对中国出口量由60万吨的最高峰降到如今30万吨左右,金吉达实质上淡出中国市场,而作壁上观的都乐公司(Dole),则借助于沃尔玛全球合作伙伴的身份,占领了超市香蕉这一高端市场。
两败俱伤的倾销战,已经被证明并非明智之举。资本需要更聪明的出口,更有科技含量、附加值更高的新疆域。
超级水果六要素
如果没有中国水果产业爆发式的增长,美国的超级水果热是否还会在2004年前后如期到来?
在朱利安·梅乐廷看来,答案是肯定的。
在他与卡尔·克劳福德(Karl Crawford)合著的、被视为“超级水果产业圣经”的《成功超级水果战略》一书中,梅乐廷提出了衡量一种水果是否可能成为成功的超级水果的六要素:感官诱人,新奇,方便,供应量可控,有潜在健康益处,全方位的市场营销。“只要满足这六项评判标准,一种水果便有机会被冠以‘超级’之名。事实上,蔓越莓、蓝莓和石榴这三种在超级水果市场上表现最好的水果,恰恰便是得分最高的三种。”梅乐廷表示。其实,这六项评判标准,也同样适用于功能性食品这一更宽泛的领域。
超级水果市场爆发源于医药与保健品业遭打击
进入21世纪,与“超级水果”几乎同时实现井喷式增长的,还有一个“超级食品”的概念。富含Ω-3脂肪酸的三文鱼、富含茶多酚的绿茶、富含超氧化物歧化酶(SOD)的豆奶,在西方市场都经历了飞速增长,而它们之所以未能超越蓝莓和石榴,原因或许只在于,“对水果的偏爱已经烙印在人类的基因中”。梅乐廷说。
这个超级食品市场的大爆发,部分原因,归功于传统医药业与保健品业在2000年前后连续遭遇的重大打击。生物工程制药的兴起,代价是传统天然提取药物这一昂贵且耗时漫长的制药方向的式微,几起牵涉制药巨头经典药物的诉讼案,令公众对制药业的信心大受打击。多项大规模权威研究先后给出针对以多种维生素、矿物质、草本药物提取物为主打的传统保健品的不利证据,人们不再像工业革命刚刚完成时那样,相信一颗能够解决所有问题的“神奇药丸”的存在。“添加哲学”的信奉者变得越来越少,与之相对应,则是“天然”、“有机”、“完全食物”概念的大行其道。这便为新兴的超级水果空出了一个大好的机会。
作为另一个水果产业转型方向的有机水果在最初的几年中虽然被炒得很热,也有大量来自传统水果业巨头的资金注入,但事实上,在市场上的表现却远远不能与超级水果相媲美。在梅乐廷看来,关键的两点原因,便是在感官诱人和新奇性这两项标准上的先天不足。
人们常常充满感伤的回忆,早些年不用化肥和农药种出的水果是多么的甘香甜美。但事实上,这些回忆常常被怀旧情绪所美化。“同一品种的苹果,有机的和非有机的相比,肯定没有后者漂亮、好吃。”一位果品行业资深人士对本刊记者断言。现代的杂交育种,一个最大的成就,便是让我们所吃到的水果,在甜度上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对人类追逐甜美口味的迎合,使得现在的水果更容易受到病害和虫害的威胁,使用农药乃成为不得已之举。而供应的增加,又以迅速耗尽土壤中的营养元素为代价,要保持一定的产量,化肥也不可或缺。
在这一背景下,主打“无农药无化肥”概念的有机水果,反而在某种程度上成为逆天行事。一种解决方案是转为种植果皮更厚、酸度较高的相对原始品种,这显然不讨人喜欢。另一种解决方案,则要以高昂的人力物力投入为代价,直接导致有机水果的价格偏高。而要说服人们从口袋里掏出比购买等量传统水果多出几倍的钞票仍然局限于“香蕉苹果大鸭梨”这些传统品种的有机水果,自然在新奇性上无法与充满异国风情的石榴、蓝莓、山竹和蔓越莓相媲美。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调查表明,许多消费者都对有机水果的价格是非有机水果两到三倍的事实心理上难以接受,但在精美小包装的混淆视听下,很少有人意识到,蓝莓的平均市场价格是苹果的15倍以上,而石榴汁的平均价格比其他果汁高出400%。
在余下的超级四要素中,被媒体炒作最多的,是超级水果的健康益处。这使得许多人产生一种错觉——蓝莓和蔓越莓有益健康,又能卖出高价,谁不能种呢?“蓝莓在收获过程中需要手工摘取,属于劳动密集型产业。”农业部蓝莓项目首席专家、吉林农业大学小浆果研究所所长李亚东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指出,10年前,蓝莓生产就出现了很明显的由美国、欧洲发达国家向发展中国家转移的趋势。波兰、保加利亚是最初的转移地,波兰号称小浆果王国,产量可以达到全球的30%~40%。但是2004年波兰加入欧盟后,大量本国劳动力迁移到欧洲其他国家,劳动力大量丧失,跨国公司开始将产业转移目标投向中国。“中国和美国的劳动力成本至少差着30年的水平,一个美国蓝莓工人一小时的薪水是80美元。”在他的判断里,中国在蓝莓产业上超过美国,只是时间问题。
然而,产量是否是唯一的答案?至少,在持续十余年的中美水果大战中,中国真正开始尝到成功的滋味,不过是在水果品质和农业技术有了显著提升的近两三年。
“随着树莓种植兴起,开始有商人炒树苗、炒果。国外新品种树苗以1.5美元/棵的价格被引进,再加上手续费和运费,成本合到20元人民币一棵。种苗商人从研究所买到树苗后进行大规模的组织培养繁殖,一棵卖3~5块钱,一年就可以赚200多万元,更有甚者拿旧品种苗充新品种卖。东北的树莓出口甚至有黑社会势力介入。”中国林业科学院森林生态环境与保护研究所研究员,从1995便开始从事第三代小果优良品种引进工作的张清华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对国内超级水果的超级乱象愤愤不平,“现在国内蓝莓卖到200块钱一斤,比美国都贵,这是不合理的”。
一旦蓝莓走上了这样的粗放发展之路,按照梅乐廷的看法,它的“超级光环”将很快荡然无存。
“超级水果不是树上长出来的,而是被制造出来的,它是资本力量与科学的精心合谋。”无论是在书中还是在采访中,梅乐廷都对这一点反复强调,“要保持超级水果的健康形象,不仅需要最精巧复杂的农业技术来避免杀虫剂残留,而且还要有不断的市场营销费用投入。”他举的一个典型例子,便是美国市场上最大的蔓越莓产品经营者Ocean Spray。在2003到2005年这个超级水果概念最火的时间,试图搭顺风车的Ocean Spray并没有相应增加市场营销费用,结果销售额一路下滑,直到重新注入大量资金进行狂风暴雨式的推销后,才又在2007年回到5亿美元俱乐部。而在杀虫剂的问题上,中国的超级水果才刚起步,便已体会过惨痛教训。张清华提到,两三年前,南京的一家树莓种植企业为了增加产量,对树莓喷洒农药,结果不符合绿色食品标准,造成中国树莓上了美国的进口黑名单,出口严重受阻。
“一定要记住,超级水果毕竟只是一个窄众市场,在全世界范围内,它的主要消费者,都是那些40岁以上、收入较高、受教育程度较高、居住在大城市中、对天然健康食物的价格完全不敏感的人。”梅乐廷对本刊记者说。“尽管这个市场很窄,但却相当舒服。如果你能成功地留在这个市场上,将意味着稳定而不断增长的高额利润。”但是,梅乐廷也指出,想要在这个高技术含量的市场谋得一席之地,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大并不一定是一种优势——“美国的产业巨头们并未表现出他们对这个市场的创造和推动方式的深刻理解。”相反,在他看来,最值得中国参考学习的两个榜样,一个是新西兰——“成功地把原本产自中国的猕猴桃经过最先进的农业技术改造,转换成行销全世界的新西兰奇异果,而且在中国的竞争者奋起直追的情况下,投入大量资金在确保无杀虫剂残留上,从而在日本这样的重要市场维护了新西兰奇异果超级水果的高级形象”;另一个则是日本——“在蓝莓的超级光环逐渐暗淡后,以日本明治制果株式会社为代表的日本本土企业成功打造了黑加仑这一新的超级水果品类,如此确保了超级水果的持久热度。”
很显然,在这个方向上,中国水果要走的路还很长。
超级水果背后的证据角力
主笔/鲁伊
搜索与超级水果相关的科学研究,杰弗里·布鲁博格(Jeffrey Blumberg)或许是最频繁被引用的几个科学家之一。他所在的塔夫斯大学(Tufts University)美国农业部人类营养研究中心抗氧化物研究实验室,是“ORAC(氧自由基吸收能力)”这一被视为超级水果评判标准的检验规范的制订者。而“蓝莓的抗氧化能力比草莓高40%”、“蔓越莓的抗衰老效果是苹果的几十倍”这些网络上流传甚广的说法,追根溯源,有据可查的,大多源自布鲁博格负责的研究团队所发表的测算数据。
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布鲁博格本人,却是“超级水果”这一概念的坚定反对者。2006年,当本刊记者作为奈特学者在波士顿学习时,就曾亲耳听过布鲁博格的抱怨:
“我痛恨超级水果的说法,好像哪一种水果就比其他的更好些一样。水果世界,众生平等,所有的水果都一样好。”4年之后,再度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布鲁博格表示,看过这些年层出不穷的众多与超级水果相关的研究之后,只是让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布鲁博格的核心论点在于——“你不是一支试管。”
直到目前为止,绝大多数关于食物抗氧化能力的实验,其原理都大同小异:把水果或蔬菜打碎,放进试管,加入特定的试剂,然后观察到底有多少自由基被清除掉。依照近半个世纪以来在生物学界得到比较多支持的“自由基假说”,氧在人体内代谢形成的自由基,是一种可以破坏其他分子结构、使细胞受损,进而导致衰老和各种健康问题的“坏东西”。根据敌人的敌人是朋友的原理,在试管里能够强力杀伤自由基的抗氧化物,自然也就是对健康有益甚至多多益善的“好东西”。根据布鲁博格的实验室所得出的数据,100克蓝莓的ORAC值是2400,橙子却只有750。这就意味着,在试管里,蓝莓是比橙子强大3倍的自由基杀手。
但是,假说毕竟只是假说。“在临床上,至今仍未观察到食物的‘总体抗氧化能力’与人的生理反应或健康状况有任何显著联系。”布鲁博格对本刊记者反复强调,“无论是ORAC,还是DPPH、FRAP、TEAC这些类似的抗氧化能力检测法,都没能考察一些最关键的指数,比如食物和饮料中的抗氧化物在肠道中的吸收状况以及它们被新陈代谢的方式。”这其中的道理,其实不难理解。“一种水果可能含有更多的抗氧化物,但另一种水果中的抗氧化物却更容易被肠道吸收,这是非常有可能的事情。”布鲁博格说。不久之前,《自然》杂志上发表的一项研究结果便显示,由于缺乏日本人肠道中所特有的一种吸收利用海藻类食物所必需的酶,欧美人即使改为与日本人一样的膳食结构,很可能也无法从中获得预期的健康益处。
更何况,食用方式也会对水果的抗氧化物含量产生显著影响。果皮和果核是水果中抗氧化物含量最高的两个部分,但在实际生活中,很少有人会将它们吃掉。西班牙穆里希尔大学食品科学系的弗兰西斯科·巴贝兰(Francisco Barberan)进行过一项研究,同样是每日摄取750克新鲜蔬果(桃子、葡萄、生菜、菠菜、橘子),选择不同的品种,削皮不削皮,便会令多酚类抗氧化物的摄入量相差5倍(960毫克vs180毫克)。此外,为了抵消抗氧化物天然的酸涩味道,以超级水果为卖点的加工食品常常会添加额外的糖。“把蓝莓放在高脂肪、高糖、高热量的乳酪蛋糕上,‘噗’的一下,它马上就变成了健康食品。”美国高丛蓝莓协会的膳食营养顾问鲁斯·罗文博格(Ruth Lowenburg)曾经这样说过。但这种购买赎罪券式的健康之道,早已被证实为有害而无益。
“人非试管”的另一种解释,来自循证医学的一个基本原则:一切在试管中进行的离体实验(in vitro)所得出的结果,对于它们在人体内重现的可能,都要抱着审慎的怀疑态度。“想要杀死培养皿里的癌细胞或炎性细胞太容易了,你甚至只需要将恒温箱的温度调高1摄氏度。”一位在哈佛大学医学院从事细胞病理学研究的学者对本刊记者指出。事实上,根据《超级水果》(Superfruits)一书作者、有“莓类博士”之称的保罗·格鲁斯(Paul Gross)的统计,尽管从超级水果这个分类在2004年被第一次提出后已经有超过8000项与之相关的研究项目,但绝大多数研究仍停留在离体研究和动物实验的阶段,真正能够进入临床试验的关于超级水果在人体中的健康效用的验证,数量微乎其微。
即使是那些结果经媒体放大轰动一时的人体试验结果,当寻根究底,考察其源头和实验设计方法时,绝大多数时间,也都能发现明显的漏洞。一个典型的例子便是打着“防治骨质疏松”招牌的诺丽果汁。2004年,美国伊利诺伊大学洛克福德医学院的研究小组给5名患有骨质疏松和听力丧失的女性连续3个月每天服用4盎司诺丽果汁,结果证明对她们的症状有所改善。
发表在《另类补充疗法杂志》上的这项研究被健康媒体广为引用,至今仍能在搜索引擎上找到大量结果,但“5人”、“3个月”这两个对结果的准确性有重要影响的数字,却在传播中被省略掉了。且不说规模过小的对象人群和为期过短的持续时间本身就会令一项科学研究毫无参考价值,以“症状改善”这个临床试验中最常见的软终点而论,由于受到太多主观因素的影响,便往往并不代表最终的健康益处。更重要的是,在循证医学的发展历史中,出现过许多误将替代终点作为真正终点,从而得出错误结论的先例。“在心血管病领域,有一个著名的CAST研究,设计初衷本来是为了希望证明恩卡尼和氟卡尼两种有效控制心律失常的药物可以降低猝死的发生率,但结果却显示,与安慰剂组相比,服用药物的研究对象死亡率高达3倍。”北京阜外心血管病医院医生、《医师报》副总编杨进刚对本刊记者说。
而在与超级水果有关的健康研究中,恰恰充斥着这种不那么靠谱的软终点和替代终点。这便解释了,为什么超级水果概念的制造者们在多年投入巨额的研究资金之后,真正被严肃医学界和营养学界认可的“圣杯式研究”——一种为美国食品药品管理局(FDA)或欧盟食品安全局(EFSA)所认可的、经证实对促进健康有直接作用或对于改变疾病进程有特殊效果的超级水果产品或成分——至今为止,却依然虚悬。“所谓超级水果,只是广告和市场宣传概念,并非科学术语。事实上,无论是正统科学界还是政府的监管部门,抑或是官方公布的营养推荐策略,都从来没有证实过超级水果这个定义。”布鲁博格表示。
不过,在席卷全球的超级水果大战中,布鲁博格的声音显然过于微弱。“在这个互联网时代,75%到80%的网民从网上查找健康信息,75%的慢性病患者在接受调查时表示,此前的治疗决定受到了网络搜索结果的影响。”杨进刚说。即使不将那些故意编造出来的或是以讹传讹的虚假健康信息包含在内,就网络信息传播本身的特性而言,便决定了它的片面和不够准确。“健康媒体,尤其是健康网站,需要好消息、短消息、结果确定的消息,而超级水果的供应商们手头最不缺乏的,就是这类短平快的消息。”《解读抗氧化物争论》(Understanding the Antioxidant Controversy)一书如是写道。在这一点上,公众和媒体的兴趣,很难与布鲁博格这一类的中立的学院派科学家所关注的中心保持一致。填补空白的,则是背后有大量产业资金支持、商业化气息浓厚的研究者。“超级水果中,公认种植者在研究领域资金投入较少的蓝莓,美国高丛蓝莓协会每年在蓝莓健康益处的基础研究和宣传推广上的预算,依然高达100万美元。”朱利安·梅乐廷指出。而石榴、蔓越莓、诺丽果这些市场上大获成功的超级水果,以及坚果类中的“超级坚果”美国大杏仁,铺天盖地的“科学宣传”之后,都是金钱之手在发挥着力量。
尽管来自科学界的声音纷繁复杂,但无论是布鲁博格还是格鲁斯,一个共识是,如果对超级水果的宣传真的可以让人们把更多的水果放进自己的购物篮,除了钱包会因此而变得瘪一点之外,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毕竟,大多数超级水果在给人们带来的感官愉悦、新奇感和方便性上,都要胜出传统水果一筹。”梅乐廷表示。
但值得警惕的是,在超级水果的市场构成中,新鲜食用的超级水果只占很小的一部分,最大的一块份额在于果汁,而抗氧化物补充剂则是一个在酝酿中等待爆发的百万美元级别炸弹。“大量科学证据显示,以新鲜水果的方式大量摄取抗氧化物很安全,很健康,而且不会有过量的危险。”布鲁博格对本刊指出。但以营养补充剂的形式摄入抗氧化剂,则是另外一回事。
“事实上,维生素C和维生素E都是人体所必需的重要抗氧化物,而且早已有科学界公认的研究表明,维生素C和E缺乏会导致生理功能受损。然而,也有综述性的研究显示,以补剂形式大量摄入维生素E会带来健康风险。”布鲁博格说。这种过犹不及的经典例子,便是著名的类胡萝卜素和视黄醇疗效试验(CARET)和医生健康研究(PHS)。“与服用安慰剂的人群相比,服用β胡萝卜素的人群的肺癌发病率要高出28%。此外,在有2.2万名医生参与的医生健康研究中,补充维生素C或维生素E长达8年未能有效预防非致死性心肌梗死、非致死性脑卒中或心血管性死亡。同时,补充维生素E还可能增加出血性脑卒中。”杨进刚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指出。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