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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沈宜甲
读去年中央日报二月十三四两日所载陈立夫先生所作之「我对中西医药的看法」一文,引起笔者重大良心及责任问题,因照理笔者早应作此文,公诸国内外有关方面之研究,但总以人微言轻,恐不获重视, 且虑无处可以发表,而与笔者有相同意见者恐亦不少。 今陈先生之文与笔者意见完全相同, 而以笔者亲身数次以性命作试验,对中医真实之评价,当更为深切。为此现将笔者立场背景说明,以表所言是事实, 绝非冬烘国粹之流,相反的,笔者对所谓中国圣贤及汉儒、宋儒学派,不同意处甚多, 生平只佩服颜习斋李二曲二人身通六艺,文武兼资, 知行合一,认为系最前进而合乎近代潮流之学说。笔者十二岁毕四书五经,即舍弃中文教育,专心西文及科技之研究,留欧先後达五十年之久,专事研究工作,照理浸润於西欧文化,更应不信中医, 然以亲身数次大病之实验,欲不信而不得,兹为详述如左:
(一)先父以进士兼通医学,当然是中医,从前儒家多知医, 所谓儒医。但先父绝不顽固,仍崇拜西医。笔者於民三同时考取北京协和及高等工业,时年十四,先父主张我进协和西医,但我本人不喜医学,偏喜数理,乃入工专,十八岁民七卒业。年底忽得大病,笔者体质向健,甚少小病,此为生平第一次大病,牙肉全烂,舌亦烂不成形,状如朵云,喉头亦烂如白喉,上下不通气,胸膈胀满,呼吸困难,滴水不能下咽。当然请西医根治,不意愈治愈劣,最後宣布不治,预备後事。先父初本同意我看西医,冀能较中医速愈,今病危如此,无可怨尤, 只好改用中医治法,照中医书理论,及心火肝火肺火胃火四火同攻, 极危极险。治须大凉之品,於是用铜元一百枚到大栅栏同仁堂购犀牛角一小块,由舍弟在阴瓦上细磨成粉,用水冲服。最奇者,当时已多日滴水不能下咽,到口即吐,而服此犀牛角水,立即咽下,竟不吐,又以五枚铜元,购生蒲黄,捣碎涂於舌上,如此内服犀角水,外敷生蒲黄, 数日全愈,可以大吃牛肉。三月间即只身赴法,勤工俭学,九年中生活清苦,从无疾病。查犀牛角一物,外人云中国人迷信,毫无医疗作用,而笔者之命,确因以得救, 凡人在医师宣布不治之时,其心理上之感受,非过来人不能知,而笔者曾历二次,是以终生不忘。
(二)笔者第二次大病,此事为中国医药学界一大公案,与陈立夫先生所论维持中医事,至有关系。兹详述之:一九二八年笔者第一次由法回国,同时同县(皖省舒城)另有二人由美回国,一为孙君,一为汪准,二君皆习陆军,同邑至西方留学者,当时只我等三人,笔者先赴法,另有怀宁同事黄淮,系巴大法学博士,四人同年回国。除孙君外,馀三人皆染伤寒,此为留学生之大难关,因在外饮食清洁,绝少传染,久已失去抵抗力也。汪准君在长沙得病,入湘阴医院,先死。黄淮君在南京得病,住鼓楼医院,亦死。笔者於一九二九年底,在上海亦患伤寒, 当时不知汪黄二君同病已死於西医,仍请好友留法医学博士宋梧生兄诊治,住杨树浦圣心医院。初为假伤寒,不久即愈,後忽变成真伤寒,发高烧,下血甚多,宋兄热心诊治,头上用冰退烧,腹上用冰止出血,服食大量盐水,已不出血,病延月馀,全身骨瘦如柴,发长数寸,而腹大如鼓。宋兄云:「用冰冰腹,己不出血,腹胀只是盐水及气体耳」。然病势日重,家母由皖赶来,主张另换中医。其时卫生部长刘瑞恒诸人,竭力主张取缔中医,笔者之病,竟成为中西医交战之试验品。当经吴稚晕,张静江,李石曾三位先生同商如何处理,结论决定由家每作主。斯时医院宣布,二十四小时内必死,告家母即备棺材。该院系天主教所办,派教士劝我未死前受洗,云死後可升入天堂。一切皆为送死准备。当时事态危急,家母不顾一切,先延沪上汪姓名中医,一见即云九分是鬼,还有一分希望 ,腹内为大量瘀血,不是气与水,如不用药打出,或变成脓, 或胀破大肠则必死。只有服西藏红花,打出瘀血,以後再商办法。乃服西脏红花,原来大便不通,且不能放气,服红花不多时,腹中作响,泻出瘀血数十段,大小如香焦,黑如死鼠,腹乃不痛,颇感舒适。但汪医云去毒而已,回生未也。时全国中医药界,因抗议废除中医案,在上海开大会,北京名医 陆仲安亦在沪,乃由李石曾先生介绍来诊,云瘀血已去,元气大伤, 惟有「独参汤」可恢复元气。 但必须真正好关东参,乃亲往达仁堂及各店代购,竟不可得。 幸有好友邵洵美兄之太夫人,为前清圣宫保宜怀之女公子, 陪嫁时有上好关东参多支,现仅存一支(当时值大洋贰千元), 乃赠我救命。
由家母亲自煎煮,当时又有奇迹,可资一述:原来滴水不能下咽,到口即吐,而服红花未吐,服参汤则直入丹田,其舒适之度,难以形容。至此方信谚语「舒服好比吃参汤」之不误。畅适万分,酣然入睡,八小时不醒,家母大惊,以为已死,经被唤醒,乃精神焕发,说话有力,病情好转之快,若非亲身经历,难以体会。翌日陆仲安先生来诊脉,大声告家母曰:令郎之病,元气已复,在十五天之内可恢复健康,体力更胜於前,苟吾言不应,则中医真可废矣。後逐日服陆先生之方,每服重至斤许,盖用大剂,乃陆先生特殊医法,以後日见长肉,至十一日,而体力充沛,出门到处拜谢,人人惊奇。陆先生出诊,按规定每次诊费五十元,为笔者医治半月未收一文,至为可感!由此一大公案,各方皆知,政府乃未取缔中医,此不仅笔者之幸,亦中国国民之幸也。
中医用红花打血,据西医化验,谓并无医疗作用;至人参不过拈结剂(Gelattl)耳。而笔者服之,其效如神。然则真正之功用,非专恃化学所能分析也。今年将七十,除目力太差外,可云较廿岁之体质,更为壮健,中医不仅二次救我於死亡,且赋我以健康,功效决不可没。更有数点,亦系亲身经历,客观批评。
1.橡皮管通小便之可议:伤寒之病,轻者水泻,重者泻血,而因液体由大肠出,小便反少,有时全无,然膀胱仍感胀痛。本人当时病状重之又重,瘀血已疑结成块,不能泻出,上下己不通气,更无小便。西医用橡皮管,每日数次插入小腹中抽出。当管头刚入膀胱中,痛彻心腑,如受酷刑。及陆仲安先生来诊,服中药一剂後,即大通特通,不再闭塞,然因用橡皮管次数太多,才致血管输精管破裂,小便中带有脓血,乃又服中药而愈。可见机械办法,不能治本,而中医方法,值得参考,西医应虚心接受,不可固执成见。
2.用冰退烧止血之可议:查病人发高热,乃由身体内部而来,本人当时发高热多日,圣心医院用冰冰头部,不过使皮肤受凉,毫无退热作用,又本人当时下血至多,医院乃以大冰块置於腹上,依理化原理,腹部由冰冷却,大肠出血处凝结,当不再出血,而事实不然,不仅未能止血,且所出之血,因冷而凝结成块,以後用红花始得打出,此点至关重要。何者为是?何者为非?事实显然,毋用多辩。而医院坚持腹中只有水与气,中医一见即断为瘀血,结果证明中医无讹。即此可知人与机器不同,不能纯以理化原理治一切病证。
3,西医向所谓迷信无用之药,如犀牛角、生蒲向黄、辽东人参、西藏红花等,乃一一以本人性命作试验,皆有特效。至人参在中国药中,原为第一名药,西人向视为笑谈,自二次大战後,在欧洲经德、苏、波兰等国,大力研究,现德国到处出售人参汁;波兰则设有研究院;苏俄则在莫斯科附近设有大型人工参育场。韩战美军由人参救活者甚多。乃以大量人参苗运美,连土壤亦搬去。前年日内瓦某国际会议,各人有时工作六十小时不停,多以人参汁进补。此皆本人搜集国外资料所载。但多为高丽参,仍不及中国关东野参,数十年前,由中国留法学生以人参作论文,分析各种样品,多含有胶质(Gelatine),外人即以为无大作用,而不知关东参与他种参效用大不同,非专恃化学分析所可见高下也。亦如人身组织皆相同而有智愚之分,微妙处即在此。
结语:本人一生醉心科技,当然崇拜西医,即先父亦信西医,故希本人入协和,然不同意一般人之盲目笼统,将中医一律抹煞。固然中医良莠不齐,其不学无术者,多为江湖郎中,然此乃政府之责任。中医真伪难分,更应严格管理,有良医而无良药,亦属徒然。闻国内只检定中医,而不管理中药,则收效仍微。尤要紧者,吾国古时医生,首重医德,医为仁术,济世为怀,救人之急,不计较诊金之有无。以吾所见西方医家则反是,诊费之贵,非普通病家所能负担。然西方医家有一长处,极为虚心,绝不自满,西医在生理解剖外科手术之进步,自不待言。然内科诊断及治疗方面,至今西人自认不够。用药向偏於矿物质及有机合成品,对於天然草药或天然物品,从前视为落伍者,今各大药厂又派人至亚、非、南美各地,探寻天然药品,以补其不足。 甚望国内西医,能效法西方医家之虚心, 对本国固有医药多予研究,尤希中西医合作研究, 共谋发扬,更要恢复吾国固有医德,勿染西方功利思想恶习。 此乃真正复兴中华文化之道。
一九七一.二.廿二.於比京
(编者按:本文作者沈宜甲先生为旅居比利时之我国名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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