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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段逸山
《素问》是中医学术的奠基大著。南朝齐梁时期的全元起曾为《素问》作注,但是全元起本亡佚于南北宋之交。所幸北宋林亿等为《素问》王冰注本作新校正时,在篇题下与正文内指出王冰对全元起本改编的轨迹,使后人得以据此推寻全元起本的旧貌。无论是正文内容,抑或注文特色,全元起本都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
1全元起本正文的学术价值
全元起本正文的学术价值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1.1反映了《素问》在魏晋时期的旧貌
关于这个问题,可从三个方面得到证实。
晋·皇甫谧《甲乙经·序》云:“今有《针经》九卷,《素问》九卷,二九十八卷,即《内经》也。亦有所亡失”。征之于全元起本,已佚失其中的第七卷,与皇甫谧所说相合,证实全元起本系《素问》的早期传本。此其一。
王冰在《黄帝内经素问注·序》中说:“世本纰缪,篇目重叠,前后不伦,文义悬隔,施行不易,披会亦难。岁月既淹,袭以成弊。”接着指出旧本“纰缪”的十种现象:“或一篇重出,而别立二名;或两论并吞,而都为一目;或问答未已,别树篇题;或脱简不书,而云世阙。重《合经》而冠《针服》,并《方宜》而为《咳篇》,隔《虚实》而为《逆从》,合《经络》而为《论要》,节《皮部》为《经络》,退《至教》以先《针》。”前四种属于泛指性的“纰谬”,在全元起本中都有所反映,。从中可知,全元起本系王冰所见旧本。此其二。
除七篇大论外,王冰注文使用“一”、“或”等校勘术语凡27条,说明王冰所见除全元起本外,尚有别本存在。从王冰所引用的别本材料中,没有反映全元起本与别本在卷目编次、篇章结构上的区别,而仅仅是个别文字上的差异。例如《厥论》:“阳明之厥。则癫疾欲走呼。”王冰注:“癫,一为‘巅’,非。”《骨空论》:“八在腰尻分间。”王冰注:“‘八’或为‘九’,验《真骨》及《中诰孔穴经》正有八,无九也。”从中可以推知,全元起为《素问》训解时,对正文基本上未加改动。遇有疑惑不明之处,全元起也只在注文中表示,这种严谨的学风与王冰擅改的习气迥然不同。可见,《素问》旧貌保存在全元起本中。此其三。
王冰谓“受得先师张公秘本”,对全元起本等加以改编,又“兼旧藏之卷”,即加上七篇大论,并留存《本病论》、《刺法论》两篇名目,勒成二十四卷八十一篇。增则增矣,但增加的并非亡失的第七卷的内容;改则改矣,而使传本面目大失其旧。
1.2反映全元起本系《太素》的重要底本之一
《黄帝内经太素》原为三十卷。今本《太素》二十三卷(缺第一、四、七、十六、十八、二十、二十一,共七卷),系杨守敬氏于上一世纪出使日本时在仁和寺所获唐人卷子抄本影写而成。据日本森立之《经籍访古志》载,该本系日本仁和三年旧抄本,时当唐僖宗光启三年,亦即公元887年,距杨上善所处时代较为接近。清季萧延平以此为底本,并参考袁昶的通隐堂本,加以校勘而成,世称兰陵堂本或萧延平本。近见日本大阪オリエソト出版社《东洋医学善本丛书》载入影印仁和寺古钞卷子本,共二十五卷,比通行的萧延平本多出两卷,即第十六、二十一卷,是目前所知最为完善的注本。本文所称《太素》,即以此本为准。杨上善的生活年代介乎全元起与王冰之间,其所据《素问》是未经王冰改编之早期传本,全元起本也是《素问》的早期传本,二者之近同宜乎顺理成章,这可从下列现象得到证实。
其一,全元起本无《天元纪大论》等七篇,《太素》对此也不著一字。萧延平在所校《太素》例言中指出:“本书合《九卷》、《素问》两部为一书,于王注《素问·天元纪大论》等七篇无一语窜入,足存《素问》全本之真。”
其二,《太素》是《素问》与《灵枢》的类编本,在编排上自然与《素问》、《灵枢》有所不同,但在论述具体内容时,《太素》基本上与全元起本一致。例如:“黄帝曰见真藏曰死”至“病胜藏也故曰死帝曰善”凡112字,据新校正云,全元起本在《太阴阳明表里篇》内,王冰移入《玉机真藏论》中。今考《太素》卷十四第三篇《真藏脉形》,全文是“大骨枯槁”至“诸真藏见者皆死不治”,为此百余字的上文,第四篇《四时脉诊》中的篇首“凡治病察其形气色泽”至“为难治名曰逆四时”,为此百余字的下文,其间并无此百余字的立足之处。而《太素》卷六《藏府气液》载有全元起本《太阴阳明表里篇》的全文,此百余字正在其中。可知全元起本和《太素》在具体内容的编排上相同。
其三,全元起本经王冰改编,文字上多有变化。林亿等新校正注重指出王冰在编次上对全元起本的调整,并不过多地说明文字上的改动,即使如此,仍可从中看出全元起本与《太素》文字上的相同。例如:《痹论》:“胞痹者,少腹膀胱按之内痛,若沃以汤,涩于小便,上为清涕。”此句全元起本原在《阴阳别论》,《太素》在卷三《阴阳杂说》。其中“内痛”全元起本与《太素》并作“两髀”。
1.3对通行本具有可靠的校勘作用
首先,借助于全元起本,通行本的诸多错误可得到纠正其中尤其是通行本中的不少讹字能够一一“验明正身”。例如:《脉要精微论》:“上盛则气高,下盛则气胀。”“气高”与“气胀”殊难相应。全元起本作“上盛则气鬲,下盛则气胀”,当是。“鬲”通“隔”,意为阻隔。《汉书·武五子传》:“群邪错谬,是以亲戚之路鬲塞而不通。”颜师古注:“鬲,与隔同。”《史记·扁鹊仓公列传》:“气鬲病,病使人烦懑,食不下。”谓气鬲使食物阻隔不下。并可证。
《热论》:“少阳主胆。”全元起本为“少阳主骨”,《甲乙经》、《太素》等“胆”并作“骨”,“骨”字当是。《灵枢·根结》:“少阳为枢……枢折即骨繇而不安于地,故骨繇者,取之少阳。”又《经脉》:“胆,足少阳之脉……是主骨。”都明白无误地说明足少阳胆经与骨的关系。全元起对“少阳主骨”有条确诂:“少阳者,肝之表,肝候筋,筋会于骨,是少阳之气所荣,故言主于骨。”清楚地阐明少阳主骨的机理。
《气厥论》:“肾移寒于肝,痈肿,少气。”全元起本“肝”作“脾”,《甲乙经》卷六《五藏传病大论》、《太素》卷二十六《寒热相移》也并作“脾”。肾移寒于脾,是传其所不胜,属逆传,故预后险恶。下文论述“移热”时,通行本、全元起本等均作“肾移热于脾”之类,亦可证。该篇论述脏腑气逆不顺,即传其所不胜,因而导致寒热相移,转化成各种疾病,故命名为“气厥论”。“厥”是“逆”的意思。《素问·玉机真藏论》分别谈到五脏传其气于所胜与所不胜,前者为顺传,后者为逆传,亦可证实。
其次,借助全元起本,还有助于发现通行本中的衍文。例如:《刺腰痛篇》:“其病令人善言默默然不慧。”全元起本作“其病令人言默默然不慧”,《太素》卷三十《腰痛》作“其病令人言嘿嘿然不慧”。“嘿嘿”同“默默”。通行本比全元起本、《太素》多一“善”字。“善言”为“多言”义。既曰“多言”,又如何能“默默然不慧”?因而新校正指出:“按经云‘善言默默然不慧’,详‘善言’与‘默默’二病难相兼。全元起本无‘善’字,于义为允。”
《奇病论》:“帝曰:有病口苦,取阳陵泉。口苦者,病名为何?何以得之?”新校正云:“按全元起本及《太素》无‘口苦,取阳陵泉’六字,详前后文势,疑此为误。”新校正对勘全元起本与《太素》卷三十《胆瘅》,并比照“前后文势”,认为此句当作:“帝曰:有病口苦者,病名为何?何以得之?”所见甚是。《奇病论》该句前有:“帝曰:有病口甘者,病名为何?何以得之?”后有:“人生而有病巅疾者,病名曰何?安所得之?”都是有说某个证候,询问是什么病,为何得病,句式一律,因而不当在黄帝的问句中出现“取阳陵泉”之类有关治法的文字,治法的内容应出现在岐伯的答语内。王冰的这一增补,遂使黄帝越岐伯之樽俎而代之矣。
《缪刺论》在论述邪客于足太阴之络时有以下一段文字:“腰痛引少腹控月少,不可以仰息,刺腰尻之解两胂之上,是腰俞,以月死生为臡数,发针立已。左刺右,右刺左。”全元起本无“是腰俞”三字。《刺腰痛篇》并无“是腰俞”三字。《太素》卷二十三《量缪刺》亦无此三字。况且从针刺上来说,腰俞也没有左右刺取的治法。可见“是腰俞”三字,此系王冰误增所致。
此外,借助全元起本,还有助于纠正通行本的误移现象。例如:《上古天真论》:“夫上古圣人之教下也,皆谓之虚邪贼风,避之有时。”全元起本作“上古圣人之教也,下皆为之。虚邪贼风,避之有时”,《太素》遗文同。杨上善对“上古圣人之教也,下皆为之”注释说:“上古圣人使人行者,身先行之,为不言之教。不言之教,胜有言之教,故下百姓仿行者众,故曰下皆为之。”这条注释讲的是“上行下效”的意思。而“虚邪贼风,避之有时”宜与下文“恬淡虚无,真气从之直至以其德全不危也”连成一片,以说明“下皆为之”的具体做法与作用。通行本则把“虚邪贼风,避之有时……以其德全不危也”都看成“皆谓之”的内容,不仅导致宾语过于冗长,不符合语法规律,而且将其中诸多“下皆为之”,亦即百姓仿效的做法也作为“上古圣人之教”的内容,显然失当。
《痹论》“痹聚在脾”,新校正云:“详从上‘凡痹之客五藏者’至此,全元起本在《阴阳别论》中,此王氏之所移也。”“凡痹之客五藏者”至“痹聚在脾”凡184字,林亿等只是说原在全元起本《阴阳别论》中,而未明确指出在该篇何处。比照《太素》卷三《阴阳杂说》,可知这段文字宜安置在全元起本《阴阳别论》“鼓阳至而绝曰石阴阳相过曰溜”与“阴争于内阳扰于外”之间。该所迁文字论述五脏痹的症状与病机,所言并未见有死候,王冰却移植于《痹论》“其(指痹)入藏者死”前,意义不协。王冰见是论痹之文,即栽入《痹论》中,实由不审所致。
萧延平在《太素》例言中指出:“全元起所注《素问》久亡,林亿等新校正每引以纠正王注《素问》,其所引全本多与《太素》同,足徵《太素》所编之文为唐以前旧本,可校正今本《灵枢》、《素问》者不鲜。”从上述诸多例证可见,萧氏此言不虚。
2全元起本注文的学术价值
现存全元起的注文虽然只有寥寥四十条,但是仍可从中品味出其学术价值。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2.1全元起对字词的考证严谨不苟
据《南史·王僧孺传》记载,为了弄清有关砭石的问题,全元起特意求教于“多识古事”的王僧孺,并将王僧孺所传授的知识写入《宝命全形论》注文中。
《刺腰痛篇》:“解脉令人腰痛,痛引肩,目然,时遗溲。刺解脉,在膝筋肉分间外郄廉之横脉出血,血变而止。解脉令人腰痛如引带,常如折腰状,善恐。刺解脉,在郄中结络黍米,刺之血射以黑,见赤血而已。”全元起注:“有两解脉,病源各异。恐误,未详。”“解脉”一语凡两组四见。该文除了解脉两组四见外,共余“同阴之脉”、“阳维之脉”、“衡络之脉”、“会阴之脉”等等,均无此两组同出现象。有鉴于此,全元起提出“恐误”的疑问,并注明“未详”,是则“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论语·为政》)的君子之行。
2.2全元起对语句的解释通俗易明
比较一下全元起与王冰对《藏气法时论》:“脾主长夏”的注释。王冰注:“长夏谓六月也。夏为土母,土长于中,以长而治,故云长夏。”全元起注:“脾主中央,六月是十二月之中,一年之半,故脾主六月也。”王冰先从五行生克理论的角度说“夏(火)为土母”,似还可以理解,但接着说“土长于中,以长而治,故云长夏”,却有些不知所云。“长”有zhǎng、cháng二音,“土长于中,以长而治”的“长”宜读为zhǎng,“长夏”的“长”当读为cháng,不明王冰如何将此异音异义的“长”字统一。而全元起既在串讲中寓有长夏即六月的解释,又通俗易懂地说明脾主长夏的道理。
《举痛论》:“悲则心系急,肺布叶举。”王冰注:“布叶,谓布盖之大叶。”全元起注:“悲则损于心,心系急则动于肺,肺气系诸经,逆,故肺布而叶举。”“肺布叶举”明明是两组并列的主谓结构,王冰却各摘一词为“布叶”,并视作偏正结构,而将“布”增字释作“布盖”。全元起则以“肺布而叶举”释之,补一“而”字,便简洁地表明二者之间的并列关系。
2.3全元起对文意的串讲顺畅无碍
《玉机真藏论》:“浆粥入胃,泄利止,则虚者活。”全元起注:“饮粥得入于胃,胃气和调其利渐止,胃气得实,虚者得活。”浆粥入胃,何以能泄利止,是因“胃气和调”;泄利止,何以能使虚者活,是因“胃气得实”。
《生气通天论》:“风客淫气,精乃亡,邪伤肝也。”王冰注:“风气应肝,故风淫精亡,则伤肝也。《阴阳应象大论》曰:‘风气通于肝也。’风薄则热起,热盛则水干,水干则肾气不营,故精乃无也。”全元起注:“淫气者,阴阳之乱气,因其相乱而风客之,则伤精,伤精则邪入于肝也。”王冰谓风邪侵入,肾精消亡,因而伤肝。释“淫”似为浸淫,则意义与“客”相重。全元起训“淫”为乱,视正气内乱为风邪侵入的先决条件,正气受伤,从而导致风邪入肝的严重后果。这两条注文所述邪气与正气的因果关系正相倒置,而以全元起注为宜。
2.4全元起注文还往往指出词语的特定义
《缪刺论》:“邪客于臂掌之间,不可得屈,刺其踝后。”其中的“踝”一般指足踝,说见《说文》,即小腿与脚之间左右两侧的突起部分。王冰对此未加注释,是亦视作足踝义。但此上文谓“臂掌之间”,则此宜指手掌后高骨。因而全元起注此“踝”为“是人手之本节踝也”,亦即腕后内关诸穴,表明“手踝”这一特定义。
2.5全元起的注释对杨上善、王冰具有重要的影响
《阴阳类论》:“阴阳交,期在蟝水。”全元起“蟝水者,七月也”的注文,曾为杨上善注文所使用。
《风论》:“久风入中,则为肠风飧泄。”全元起注:“飧泄者,水谷不分为利。”这条注释的意思被王冰借用到《四时调神大论》对“逆之则伤肺,冬为飧泄,奉藏者少”的注文中:“飧泄者,食不化而泄出也。”
全元起的有些注释还直接被王冰引用,甚至暗引来作为自己的注文。例如:《针解》:“人齿面目应星。”王冰注:“人面应七星者,所谓面有七孔应之也。”据新校正,这条注文乃是全元起的注文,而被王冰暗引作自己的注文。《阴阳类论》“三阳独至,期在石水”的“石水”,王冰所注“谓冬月水冰如石之时”,也是暗引全元起的注文。
由于全元起的行文风格与《素问》正文比较接近,曾出现过将全元起的注文误认为是《素问》正文训诂的现象。例如:《奇病论》“身热如炭,颈膺如格,人迎燥盛,喘息气逆,此有余也”后,原来有“是阳气太盛于外,阴气不足,故有余也”十五字正文,后来才由林亿等发现是全元起的注文。说见该篇新校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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