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素来佩服章太炎先生的学问,以儒学大师而出入佛老,能静坐书斋也能奔走革命。这一阵子我对中医感兴趣,竟然发现章太炎也写了很多医论,水平也仍然是大师级的。
其所作《张仲景事状考》,为姜佐景收入其所编乃师《经方实验录》一书中,并且加按语曰:“历代尊张氏为医中之圣。惜《后汉书》无张氏传,清元和陆氏九芝,博采群籍,为之补作,近贤黄氏竹斋,又撰《医圣张仲景传》,悉当参读。而章氏所撰本篇尤精,故特录于此,以树楷模而资景仰云。”
我曾买来《章太炎医论》,本来权当作闲散读物来读的,因为太炎不以医名。读下来却发现太炎所论,都非泛泛,而是功深力到时有得之见。
其《论〈伤寒论〉原本及注家优劣》一文有云:“自宋文宪承丹溪绪论,始谓《伤寒论》非仲景真本。由是方、喻诸公纷然改作,程氏、柯氏又加厉焉。柯氏《伤寒论翼》疏发大义,杰然出诸家上。其作论注,点窜又甚于诸家。柯氏之于《伤寒论》,犹近代段氏之于《说文解字》也,聪明特达,于作者真为素臣,而妄改亦滋多矣。是故柯氏之书,当取其《论翼》,而不当尽取其《论注》也。然近世依据旧编不加改变者,有张志聪隐庵、黄坤载元御、陈念祖修园三家。黄氏偏主辛热,刚戾自是,造作天魂地魄黄芽诸汤,增益怪诞,无可观者。张陈虽无过,拘于标本胜复,多施空言,亦不得仲景真意,其文则是,其义乃多非。
陈氏晚岁作伤寒串解,语渐精审,然犹未若柯氏论翼之妙也。凡诸注本改编者,既不足以厌人意,仍旧者亦多瑕疵,欲求佳注,信其难哉。唯尤在泾《伤寒贯珠集》以大论条例隐奥,猝难寻绎,自为类次,而不曰仲景原本固然。此如《千金翼方》、《活人类证》二例,则为无害。其注义精文洁,亦无枝叶之辞,胜于喻柯张陈诸注也。若夫领录大体,必以柯氏《论翼》为主。”
我辈初学伤寒,选书端赖耳食。
岳美中谈他学习中医经验说:“据不完全统计,历代注疏《伤寒论》的已有四百多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们应该毫无依傍地直接阅读原文,从白文下功夫,反复研读,才能辨出《伤寒论》的真味道来,这样才算是善读《伤寒论》。读伤寒如此,读其他经典医籍也应如此。当然,为了开拓思路,帮助理解原著,适当地参看一些注家也是可以的。《伤寒论》注释以柯韵伯《伤寒来苏集》、尤在泾《伤寒贯珠集》为最佳,语无泛谈,不可不熟阅之。《金匮要略》可看尤在泾《金匮心典》,尤氏著作,颇多发挥,最能启人心思,历来为医林所重。”
刘渡舟谈学习伤寒的经验时说:“在熟读白文的基础上,然后就可以看注了。《伤寒论》的注家不下数百之多,看哪一家为好呢?在认识上也不一样。我以先看成无己的《注解伤寒论》为好。因为成注的优点是在学术上不偏不倚,以经解论,最为详明,说理比较中肯。成氏写的还有《伤寒明理论》和《方解》两种书,同《注解伤寒论》鼎足而立,缺一不可。所以,在看成注之前,这两种著作也应认真地看一看,才能对它选写的五十个症候,在定体、分形、析证、辨非等环节上有所认识,以加强辨证论治的方法和运用。成氏三书读完后,可以看看徐大椿的《伤寒论类方》、柯韵伯的《伤寒来苏集》、尤在泾的《伤寒贯珠集》。
以上的三位注家,在伤寒学中影响很深。他们的注解,或以方归类,或以证归类,或以法归类,角度不同,而殊途同归,可以开拓思路,实有破迷解惑的作用。柯注的优点,从原则上讲,他指出了《伤寒论》不专为伤寒一病而设,而六经辨证实能统摄百病。他的话卓识灼见,而能与仲景的思想相共鸣。他的不足之处,误把经络解为经略,又别开生面将《伤寒论》的太阳膀胱经当作心阳来论,未免牵强附会,有失仲景之旨。尤注的魄力似逊于柯,在文字方面也不及柯氏的笔墨纵横淋漓尽致。然而,尤氏得马元一先生的真传,构思精辟,言简而赅,对脏腑经络、气血荣卫之理与正邪变化之机,上逮《内》、《难》,下历百家,而极见功夫。他比柯氏更为扎实,惜乎人之不识也。”
岳刘二位都是现代著名医家,参考两位的经验谈可见太炎对柯韵伯和尤在泾的的评论是相当有见地的。
对于黄元御,太炎说“黄氏偏主辛热,刚戾自是,造作天魂地魄黄芽诸汤,增益怪诞,无可观者。”这基本上是清代很多人的共同看法,民间中医论坛必不首肯。问题主要出在黄氏“刚戾自是”上。其实在所有注家中,黄元御的五行是讲得最好最深的。黄氏自己因为被庸医用寒凉所误,致盲一目,所以犹感惨痛,难免疾愤,也不能说是“偏主辛热”,只不过特别重视脾土,重视固护阳气,其实这也是仲景特别强调的。至于黄氏所造天魂地魄黄芽诸汤,如果精熟五行理论和仲景用药真意,便可以发现黄氏是结合五行和仲景经方而立方。我好多次用其中的天魂汤,有很好的效果。
陆九芝在其《文十六卷》中有五篇文章专论黄元御,虽然看似批驳,但是主要针对黄氏关于阳明病看法而提出自己的不同见解。陆氏也说“黄氏著作等身,人所不及。除此不经,尽堪节取。惜无有拣金于沙,拾珊瑚于大海者”云云
曹颖甫于《经方实验录》自序开首便说“予自髫年即喜读张隐庵《伤寒论》注”,对张志聪注推崇溢于言表。而曹氏是近代有深远影响的经方大家,门弟子中章次公、秦伯未等均是响当当的人物。曹氏于其《伤寒金匮发微合刊》之中也非常推崇张志聪的注解。而且张志聪的《内经》注解在所有《内经》注家中也是不容忽视的。
陈修园的影响就更加深远,唐容川在陈氏《伤寒论浅注》《金匮要略浅注》的基础上加以补正,而成《伤寒论浅注补正》《金匮要略浅注补正》二书,是为其中西汇通医书五种中二种,为汉唐中医倪海厦所推荐。火神派祖师郑钦安也非常欣赏陈修园的书,于其《医理真传》自序中说“近阅闽省陈修园医书一十三种,酌古准今,论深注浅,颇得仲景之微,亦且明透。其中分阴分阳之实据,用药活泼之机关,间有略而未详者。余不揣鄙陋,以管窥之见,谨将乾坤化育,人身性命立极,与夫气机盈缩,内因、外因,阳虚、阴虚病情实据,用方用法,活泼圆通之妙,详言数十条,以明仲景立法垂方之苦心,亦足以补修园先生之未逮。”
而太炎说“张陈虽无过,拘于标本胜复,多施空言,亦不得仲景真意,其文则是,其义乃多非。”标本胜复,也是一个重要的高层次的中医课题。刘渡舟《伤寒论临证指南》有专章讨论标本胜复,推崇陈张之作。而太炎非从医,于标本胜复无甚心得,故不取,亦不为过。
{五味古法中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