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2年5月7日,晚明的监狱里,李贽在自刎两天后,气绝身亡。一个被视为孔子敌人的“异端”,以最“孔子”的方式结束了其闻道求道的一生。
■本刊记者 刘永峰
万历三十年春(公元1602年),闰二月的一天,一群锦衣卫从北京城门冲出,气势汹汹地往东疾行而去。不多久,他们来到通州一处叫莲花寺的私家别业内。
这处别业的主人名叫马经纶,四十岁左右,前几年因事抗疏神宗,并指责万历皇帝荒谬,言辞极为激烈,因而,龙颜大怒,将其贬斥为民。不期锦衣卫突然而至,但是锦衣卫们又不像为缉捕他而来。
此时,在室内床榻上一位七十多岁的老者,看样子已是卧病多日的模样,清瘦虚弱、“仅余喘息”,听到外面匆匆嘈杂的声音,便招马经纶进来询问。马回答:“卫士至”。老人突然奋力疾起,向前数步,大声说:“给我取片门板来。”于是他便卧到门板上,对锦衣卫大喊道:“快走!我就是罪人。”
对于捉人无数的锦衣卫来说,这倒是一个奇怪的罪人,不论他的言行,还是他以儒帽裹僧头的装扮。对锦衣卫来说,这也是一次很轻松的行动,但对于整个儒教中国而言,其意义则更为重大、广泛、遗憾而深远。
在正统者看来,不论如何,有明一代最为猖狂、叛逆的“异端”——李贽,终于在这个春天罹罪被捕了。
弃官
这是李贽生命里的最后时刻,一般来说,也是对其一生盖棺定论的时候了。就在下令逮捕李贽的御旨中,万历皇帝这样写道:“李贽敢倡乱道,惑世诬民,便令厂卫五城严拿治罪。”明朝最为官方的声音,就这样将李贽以孔教敌人的身份记入了历史。
然而,就在22年前,这样一个罪人还曾是大明朝一个清廉守节的地方官员。世事无常的背后又隐藏着怎样的历史玄机呢?
万历八年(1580年)三月,李贽的姚安知府一职即将三年任满。任期内,他廉洁自守、“法令清简、不言而治”、政绩显著。当时云南巡按刘维对李贽颇为赏识,稍待一些时日,即升迁有望,这确实是李贽为官二十几年里少有的机遇。但此时,李贽却突然提出了弃官自归。
李贽作出这样的决定,主要是之前的生活让自己感到痛苦,他已无法再忍受下去。为官的二十多年里,李贽遭受过“倭寇”之乱的磨难,体验了官员横暴而致使两女丧命的痛苦,经受了家庭的种种不幸,同时也亲眼目睹了腐儒治国无能所造成的各种社会问题。除此之外,官场、礼教社会对人对人性的压抑,也无时不刻刺激着他敏感的神经。
与长官志趣的不合,是最为普遍的事情。在南京任刑部员外郎时,他说此时最苦,“不得尚书谢、大理寺卿董并汪意。谢无足言矣!汪与董皆正人,不宜与余抵,然彼此二人皆急功名,清白未能过人,而自贤则十倍矣,予安得免触耶?”而这样的郁郁不顺,几乎伴随着李贽为官的每一日、每一处。
尽管大部分时间里,他的人生轨迹,他的生命,都还表现出传统、克制、隐忍的外相。在个人德行上他自我砥砺,穷困中,内心却不乏对求道的坚守。这个在儒教传统里长大的个体,在其孤独地按照自己的方式探索“尧舜之道”的年月里,还经常以“穷莫穷于不闻道,乐莫乐于安汝止”这样的话语安慰自己的内心。
然而,这样的结果却是,自我苦苦追逐的闻道醇儒的修行始终无法实现,而现实的苦难却不得不面临。又然而,无论他如何遵礼守制、如何隐忍,李贽骨子里始终有着追求个性自由的天性,因而他说自己“平生不爱受人管”;因而他厌弃了人情世故、来迎去送;因而当在儒家伦理、官场氛围中过了失去自我的五十多年后,他不无自嘲地说“余五十之前真一犬也”。
提出辞官后,李贽被刘维极力挽留,但无奈他去意已决,刘维只得上奏朝廷,李贽最终得以致仕以归。七月,离任的时候,囊中仅图书书卷,俸禄之外,了无长物,其操守深为人们钦佩,以至于“士民遮道相送,车马不能前进”。但身为世累,心为行役,李贽在五十多岁时,还是下了决心,要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了。
与耿定向的争辩
李贽离开姚安后,并没有回到故乡泉州,而是由滇入川,经三峡,顺流而下,来到湖北黄安。这是他志趣相契的好友耿定理的家乡,早在三年前,李贽便将家眷安置于此。因而,他弃官后,也来到耿家,充当门客兼作耿家子弟的老师。
逃脱官场的樊笼后,李贽开始了一段闲适安逸的归隐生活。在离黄安城十五里的五云山之巅,是耿家修建的讲学的地方——天窝书院,耿定理的长兄耿定向在此专门开辟一处整洁的房间供李贽居住。那里“绝世嚣、怡野逸”,与山水明月相伴读书,李贽怡然自乐,称再没有了出游的志念。
那段时间,除了和几个较为亲密的朋友来往外,李贽把时间与精力都投入了读书、研究、著述之中。二十多年的官场生活,让李贽看到封建官场的黑暗与腐败,也看清了理学家的虚伪与丑陋。“他不愿也没法与他们一起共事了,他要用自己的笔来揭露他们,与他们展开斗争。”(张建业:《李贽评传》)
此时,在黄安,有一个人对李贽思想的发展起到了关键作用。他不是与李贽心心相契的耿定理,相反是在论学上颇有些龃龉的耿定向。在怎样教育耿家子弟问题上,李贽与耿定向一直存在着矛盾。
李贽主张“识真机”,力求心性上的体会,要求摆脱礼教的藩篱,要“拆篱放犬”。而耿定向“重名教”,是一个理学家,他以孔子正脉自居,以“明学术、正人心”为己任,认为孔孟之道是“万世宪”,“天下遵之则治,违之则乱”。
而刚直劲节的李贽,自然不肯屈服,他大谈“仁者”害人,他们用德礼禁锢人们的思想,用政行束缚人们的行动。李贽希望发展“自然之性”,冲破“德礼政行”的桎梏。在孔教严密的明朝,李贽的骇俗之论,自然引起了道学家惊恐。
在耿定向看来,孔孟之道是“天付我辈承管的世业”,他“平生所得,遵守到今”,不敢为邪说混乱了。李贽对于传统儒家伦理制度的挑衅自然引起了他的不满,并且认为,二弟耿定理不应考、不做官也是为李贽所影响,因而,二人关系日益紧张起来。
万历十二年(1584年)七月,耿定理病逝,这对于李贽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不仅因为失去朋友,感到“寂寥太甚”,而且当他与耿定向冲突时再没中间调和的人了。
耿定向开始向李贽施加压力,要求李贽改变他的思想和教学内容,以免使耿家的子弟走上“异端”的道路。李贽在一封写给朋友的信中谈到,耿定向要人讲学,“但教人学好,学孝学悌,学为忠信”,“苟不如此,遍指为害人,为误后生小子”。
“好刚使气,快意恩仇,意所不可,动笔之书”,这正是时人眼中李贽的脾气。也由此开始,一场思想的争辩愈演愈烈,这成了李贽一生重要的转折。
李贽在文章中大肆攻讦圣道,痛批礼法,“出为议论,皆为刀剑上事”。耿定向始终守定“人伦之至”一语在心,不愿看到李贽遗俗弃世的作为;而李贽则守定“未发之中”一言,唯恐耿定向不晓万物本初之道,不知“伦物之原”。因而两人往来论辩,“未有休时,遂成■格”。
李贽与耿定向的论战,是李贽第一次公开以“异端”身份与孔孟“正脉”的斗争。他那些闪耀着反传统、反礼教光芒的思想与命题,确实猛烈地冲击了儒教社会的伦理原则。后人钱谦益曾这样记录那次论辩的影响:“(李贽)与耿天台往复书,累累万言,胥天下之为伪学者,莫不胆张心动,恶其害己,于是咸以为妖为幻,噪而逐之。”
“遂为异端”
在黄安无法容身后,李贽来到湖北麻城。此时,已经离家多年的妻子,思乡心切,李贽遂促其速归,自己则流寓客乡继续宣扬的他的思想。他先是住在维摩庵,后搬到到龙潭湖的芝佛院,在那里一住便是十年。
龙潭是一处清幽僻静的地方,幽潭深青,如有龙眠。李贽精舍,“依山临水,每一纵目,则光、黄诸山,森然屏列,不知几万重。”在这样的幽美的地方,李贽感到“幸免俯仰逼迫之苦”,又“无宾客往来之扰,得以一意读书”。
然而,即便这么僻静的地方,尘世的俗事却依然叨扰着他的生活。那时,家人时刻催促李贽回泉州,“又时时不远千里来迫我,以俗事强我”。李贽不愿回乡的想法,其实早在弃官之后就已明了了。他生平最不爱属人管,弃官回家,则要受本府本县官员、宗族家长管。又来迎去送,“出分金,摆酒席;出轴金,贺寿旦。一毫不谨,失其欢心,则祸患立至……我是宁漂流四外不归家也。”
与此同时,当地官僚与理学家的种种非难与排挤也时时向着龙潭袭来。为了让家人死心,也更像是一种对于迫害的倔强的抗争,终于在万历十六年(公元1588年),62岁的李贽作出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举动,他剃掉了头发作起了和尚。他说:“此间无见识人,多以异端目我,故我遂为异端,以成彼竖子之名。”
幽寂的龙潭湖,因为李贽的到来,便不再安静了。李贽虽出家而又食肉,住进了佛堂又不认祖师,反倒将孔子的画像挂在佛堂里面。而当日主流思想中,儒为正统,佛、道都是为异端邪说,此举无疑是对儒教的大不敬。这都表明,李贽落发并非要做虔诚的佛教徒,而是要公开以“异端”的身份示人,向正统的势力挑战。
芝佛院成了李贽讲学传道、宣扬“异端”思想的一个阵地。他不仅言谈大胆,行为上也尽显“异端”的做派。传道时不避与女子来往,还收一些女子作弟子。李贽与孀居的梅澹然的交往最为道学家所不容,梅澹然这个被李贽称为“出世丈夫”的奇女子拜李贽为师,他们常以通信的方式讨论道义与学问,梅家的女眷也和李贽有所接触,这种超越习俗的行动,在那个男女授受不亲的时代里,被认为“宣淫败俗”。
万历十八年(公元1590年),李贽的《焚书》也在麻城刻成。单是这一书名便充满了战斗的意味,李贽在《自序》中说:“所言迫切近世学者膏肓,既中其痼疾,则必欲杀我矣,故欲焚之,言当焚而弃之,不可留也。”内容上,更是大胆地揭破了道学家的假面具,皆“口谈道德而心存高官,志在巨富。”
近年来李贽与耿定向论辩的书信往来,其中有不少揭露耿定向虚伪面目的言辞,也被收入其中。这惹怒了恰好从京城回来的耿定向,他认为《焚书》是李贽对自己的攻击和诽谤。于是公开作《求儆书》,指斥李贽的“异端”思想使“后学承风步影,毒流万世之下”,并动员人们“奋勇起而遏绝天下之恶声”。他的门生蔡弘甫不久写成《<焚书>辨》,积极响应。
理学家们纷纷向李贽发起了围攻,污蔑李贽“宣淫败俗”,攻击李贽是“左道惑众”。他们散步着关于李贽的种种桃色新闻,说李贽狎妓,并率僧众进入一个寡妇的卧室乞斋,“卒令此妇冒帷幕之羞”。
李贽则无一毫掩盖,依然我行我素。他“日入于花街柳市之间”,有县学的秀才挽着青楼女子来见他的,他就粲然为笑说:“强似与道学先生为伴。”在书院,遇到峨冠博带的道学先生手拿经书向他提问时,他则把衣袖一甩,“不如携歌姬舞女,浅斟低唱。”虽削发为僧,但未受戒,李贽依然喝酒吃肉,有时出游,喝得醉醺醺,走在集市上狂言疯语。
一个“思想犯”的被捕
因为与耿定向争执的缘故,黄安郡守和兵宪都急于逮捕李贽。因而,从万历十八年到二十年,李贽都在避难。
万历十九年(公元1591年),李贽来到武昌,住在城外二十里的洪山寺。一天他想登上黄鹤楼眺望一下晴川的胜景,但是刚刚上楼,就遭到了一群士人的围攻,诬蔑李贽“左道惑众”。据说,这次迫害行动,是出于像耿定向一样道学家们的煽动。
卫道士的攻击没有让李贽退缩,反而使得李贽的声望与影响大为扩大,正如其言:“本欲甚我之过,而不知反彰我之名。”时任湖广布政使的刘东星久慕李贽之名,听说他就在洪山寺,就去见他,“知其果有道者”,于是将李贽庇护起来。“或迎养别院,或偃息官邸,朝夕谈吐恨相识之晚云”。而巡抚大人李克庵读了李贽的书之后,也以其为真人。也是在这段时间,明代文学史赫赫有名的“公安三袁”结识了李贽,并立即对他钦慕不已。在李贽思想的直接影响下,晚明“性灵”一派的文学由此产生。
这时,李贽的身体,“老病日侵”,已感到残年不久,但他的著作却受到更大的追捧。借着明末出版印刷业的繁荣,李贽的“异端”学说在全国大肆流传。明人朱国桢称:“今日士风猖狂,……全不读《四书》本经,而李氏《藏书》、《焚书》,人挟一册,以为奇货。”其书中大谈孔子之是非不足据,对此,袁宗道忧虑说:“祸在是矣!。”
早在万历二十四年,就已传出消息说,若李贽不迅速离开麻城,巡道史某(耿定向门生)就要以“大坏风气”为名将其治罪。十分在意民俗教化的地方官绅,越来越不能容忍他们治下有李贽这样“败坏风俗”的人物。万历二十九年,当李贽在外游历讲学多年,再次回到麻城时,他应经被视为“说法教主”,“不宜居于麻城”。不久,“芝佛院被一场人为的火灾烧得四大皆空”,当地政府,以“宣淫”的罪名,将其逐出了麻城黄檗山。此后,李贽或许还可以去济宁、南京、大同、武昌,那里还有他的朋友和少数的支持、庇护者。
万历三十年(1602年),李贽已被马经纶接到通州避难。与此同时,关于李贽的流言蜚语也传至京师。一封朝内大臣弹劾李贽的奏疏上写到:李贽《藏书》、《焚书》等书流行海内、惑乱人心……今李贽已在通州,离都下仅四十里,“倘一入都门,招致蛊惑,又为麻城之续”。
历史上向以怠政知名的万历皇帝看过奏疏后,迅速做出了批示:锦衣卫捉拿李贽治罪,其著作一律烧毁。
自刎
李贽被捕后,只进行过一次简单的审讯。厅堂上,大金吾问:“你为什么妄著书?”李贽说:“罪人著书甚多,具在,于圣教有益无损。”大金吾笑其倔强,再没多问。
这是李贽临死前的最后几天,他依然认为,只有自己才是今日最懂圣教、最懂孔子、最懂道的人。以至于,几日后狱中所写的诗中,他还幻想着万历皇帝垂幸细览一下自己的著作,“但愿将书细细观,必然反复知其是。”然而,那个代表着整个国家最高原则象征的万历皇帝,不是几天前刚刚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么,“李贽敢倡乱道,惑世诬民”,“严拿治罪”,这也是周围整个正统势力的一致声音。
这样,以七十老朽的身体,李贽更何以求呢?虽然政府欲勒令他回原籍,但他还能归往何处呢?一日,李贽要侍者为他剃头,乘侍者离开的间隙,他拿过剃刀,割向了自己的脖子。
孔子说,志士仁人,有杀身以成仁。1602年5月7日,晚明的监狱里,李贽在自刎两天后,气绝身亡。一个被视为孔子敌人的“异端”,以最“孔子”的方式结束了其闻道求道的一生。 ■
李贽(公元1527-1602)号卓吾、温陵居士,晋江(今福建泉州)人。资料图片
李贽《四书评》
《论语·宪问》云:“子曰:‘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以杖叩其胫。”卓吾子曰:一头骂,一头打,孔子直恁慈悲。
李贽《四书评》
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卓吾子曰:酒色财气,孔子之训止戒其三。固知无量只圣,不知酒之当戒也。
(孔子言“惟酒无量,不及乱”,李贽讥其为酒徒。)
黄仁宇:《万历十五年》三联书店 1997年
许苏民:《李贽的真与奇》南京出版社 1998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