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知行 发表于 2007/8/13 15:14:38

陈存仁:民国多面手与有心人

□梁捷

其人其事  
  
  交游疑案与废止中医事件 

  陈存仁医生(1908-1990)的回忆录《银元时代生活史》堪称一本奇书。王学泰说,读过的回忆录中只有两本印象最深,一是包天笑所著《钏影楼回忆录》,一是陈存仁所著《银元时代生活史》。阿城的判断更直接,“写老上海的书,这一本最好!”

  但我仍想先找出几条反面的意见,批评陈存仁夸夸其谈、移花接木甚至无中生有。其中最不可撼动的批评,是章太炎嫡孙章念驰先生和复旦大学教授朱维铮的意见。一是章太炎的后人,一是研究章太炎的权威,他们就书中涉及章太炎的许多细节提出了疑问。

  陈存仁自称是章太炎的弟子,因为他的国文老师是武进姚公鹤,所以有机会接触到章先生,请益学问。陈存仁不但请益学问,还进出章家,上下服务,甚至在章太炎为杜月笙写“高桥杜氏祠堂记”这件事情中起到关键作用。后来,陈存仁更是陪同章氏夫妇小住杭州昭庆寺,盘桓有数月之久。章念驰固然不能亲历那段历史,可章念驰指出陈存仁描述章太炎居住地点和时间对不上号,在陈存仁拜师请益的那段时间里,章太炎早已不住那处房子里了。

  据陈存仁记载,他们在杭州时还发生一件趣事。章先生在“楼外楼”吃饭,巧遇蒋介石。蒋想法关心章先生,但总被拒绝,最后只好把自用的手杖送给章先生留作纪念。第二天,杭州各大报纸大登这条新闻,称章先生“杖国杖朝”。而章念驰和朱维铮根据对章太炎生平的详尽考证指出,章太炎自1928年后几无可能去杭州,不用说小住数月,更别提什么“杖国杖朝”了。

  章太炎夫妇早已去世,陈存仁也故去很多年,而且内容都是陈存仁1950年代赴香港后回忆写下,多半无法去验证。说有易,说无难,哪些地方是自夸、哪些地方是误记,一切都很难验证。只是我们读书时要多留一个心眼,不必把它当做正规史料,只求一丝闲适,几分趣味罢了。

  若只是从《银元时代生活史》里挖掘民国生活细节,未免低估了陈存仁的重要性。作为沪上四大名医之一,陈存仁有机会结识了大量政界、商界、文化界的名人,如吴稚晖,如于右仁,如张大千,留下大量趣闻轶事。同时,陈存仁又主编《康健报》,编纂了《中国药学大词典》和《皇汉医学丛书》,还是“三一七国医抗争活动”的发起人之一,被沪上医学界推举为五人代表之一,这在中医史上也是值得大书一笔的。

  陈存仁的为人乃至医术是极有“海派”特点的,非常灵活,贴近生活。他虽是中医,但并不保守,经常学习西医中的辅助手段,也从各种“实用主义”的角度丰富自己的医学实践。鼎革以后,他跑到香港,由于没有口碑,招揽不来病人,一下子生活无着。陈存仁就想法在报纸上开设专栏“津津有味谭”,以“食疗”为切入点,向普通民众普及如何食疗保健,顿时赢得一片喝彩声。陈存仁这个专栏一写就是二十年,从而奠定他这个沪上名医在香港的地位。

  陈存仁虽然尊重西医,但是他在1920年代末那场“中医废止案”中的表现是很引人瞩目的。1928年,留日西医余岩上书卫生部要求废止中医(旧医、汉医、国医),得到汪精卫、褚民谊等人的支持,发布议案要管理中医界现状,由卫生部给现有中医医生登记注册、发放牌照,以后再不发,中医自然就慢慢绝迹了。

  这个议案在中医界引起轩然大波,丁仲英、谢利恒等沪上名医牵头,邀请各方人士齐聚上海,商讨对策。我们应该注意到,这次反弹一方面是中医界为保住自己饭碗而活动,另一方面也有相当多的旧文人介入其中。没过几天,报纸上的笔战已经打得不可开交。

  所谓“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中医作为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在旧文人心目中有着特殊的地位。国学大师章太炎在晚年就极端地转向中医,还担任过中国医学院和上海国医学院的院长。在国民党内部,除了汪、褚等人反对中医外,谭延闿、于右任、林森、陈果夫、焦易堂等政要全都主张保存中医。于是,这场斗争在文化、政治等各个方面展开。中医界声称中医完全合乎三民主义,是“极端之极端的民生主义”,是“极端之民族主义”,反对余岩“巫祝谶纬之道”、“反动”等指责口号,甚至提出“打倒提案,就是打倒帝国主义”。

  陈存仁是其中的活跃分子。他与张赞臣医生实际策划,组织了上海“三一七抗争大会”,并被推举为五人代表之一,赴宁请愿斡旋。

  这场废止中医案惊动太多方面,舆论反映和国民党内部分歧之激烈都超出人们想象。当时卫生部部长薛笃弼没有鲜明的立场,为了平息风波,压下了这个提案,也撤销一切禁锢中医法令。甚至蒋介石也出面安抚请愿团,“我小时候有病都是请中医看的,现在有时候也服中国药”。

  就这样,陈存仁参与策划的反抗提案、赴宁请愿获得了成功,中医在混乱的时世缝隙中又获得了自己一席生存位置。

  陈存仁这一生,也和他所处的时代一样,起伏不定,一波三折。时局动荡、战火不熄、政策多变,生活中似乎处处有坎坷。可他凭着几分机智和扎实的医学基础,悬壶行医、办报编书、与学者文人交游、参与政治选举活动,真是多姿多彩。他是一个奇人,也正好生活在一个奇怪的时代。 □梁捷  
  
  民国时期的币制问题
  
  陈存仁以“银元时代”为标题,以银元始,以银元终,对于我们了解民国时期的货币金融颇多助益。凡是治民国史或者好奇民国社会生活的人,都会为当时币制问题大伤脑筋。当时局面确实复杂,很多细节即使专家都不容易说清楚。

  按照教科书上的说法,民国时期币制分成三个阶段,1933年以前中国施行银本位制度,白银与银元同时在市面上流通;1933年3月10日,国民政府财政部宣布“废两改元”,以银元为基本结算单位;1935年11月3日,国民政府宣布“法币改革”,废除银本位,以中央、中国、交通三银行所发行之钞票为法币。从白银到银元,再从银元到纸币,财政部在两年内完成了三步走。可是法币在1940年代中期以后的恶性通货膨胀中变成了废纸,中国的金融体制随之崩溃。

  上面是国民政府所做的金融改革,不妨再看看人民币的历史。1948年12月,中国人民银行在河北石家庄成立,同时开始发行第一套人民币。到1951年底,人民币成为中国唯一合法的货币,延续到现在。

  这种表述似乎给出一整套中国币制改革的脉络,但掩饰了现实中的复杂情况。特别是在“废两改元”和“法币改革”之前,中国不是银本位制,而是“无本位制”。

  最传统的货币是银两。1920年,上海有银炉24家,铸造银两的形状有元宝形、圆形、腰形等,成色和重量也不统一。清末有一种机构叫“公估局”,就是专门用来鉴定白银的成色和重量的。北京公估局是官办的,上海等新兴城市的公估局则是私人开设,倒也赢得各大商户的信任。这种复杂情况一直持续到1933年的废两改元,白银失去作用,公估局关门大吉。陈存仁记得,那个时候,很多人搬出家藏的窖银去正式钱庄和银行兑换,散发出阵阵霉味,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银元是近代史上最有趣也最重要的货币。所谓银元,应该分成本洋、鹰洋、人洋、龙洋、袁大头等,有国产银元也有进口银元,有清政府铸造也有国民政府铸造。其中影响最大恐怕得属墨西哥鹰洋。银元标准是用七钱二分白银铸成一块银元,这个标准,就是墨西哥的标准。鹰洋从19世纪后半叶开始进入中国,到1911年,它在全国流通和储藏的数量就在四亿到五亿之间,成为居民日常生活中最主要的货币。也就是说,当时中国的主要货币是墨西哥货币。若不是1905年墨西哥转为金本位制,情况恐怕还会更严重。

  法币改革以后,银元逐渐在市场上绝迹。当然法币贬值的时候,银元又出来风光了一把,但随着新型纸币地位确立,银元又迅速成为历史的陈迹。交易习惯常常是很顽强,有时却也很脆弱。陈存仁不得不感慨,短短几年,很多人已经不识或者不记得银元的价值了。

  陈存仁经历的银元时代,严格说起来,就是从建立民国到抗战爆发。这段货币史最离奇,也最是引人入胜。
  
  民国时期的物价问题
  
  搞清楚当时的币制情况,我们就能继续探究物价问题了。按照陈明远先生的说法,20世纪初,一块银元折合现在六七十元;到了1920年代,一块银元的价值贬到现在的五十余元;到1930年代,一块银元的价值更是贬低到三十多元。这种算法比较简单,比如陈存仁记得1920年代在沪上著名粤菜馆“杏花楼”吃顿饭要花费二十四元,极为奢侈;同时北京著名的“谭府菜”一桌的价钱八十元,更为可怖。当然这个数字折到现在也不见得属于天价,贫富差距在这些年早已逐渐拉开,远甚于民国时期了。

  当然,我们也可以据此计算民国时期上海的底层人民生活成本。一块银元一般兑换一百二十八枚铜元。而一枚铜元可以购买大饼油条各一副,对付一顿早饭已经够了。一枚铜元可以换一个鸡蛋,十勺滚烫开水,或者是桃子、鸭梨。凑齐两枚铜元,可以奢侈地喝一瓶“荷兰水”,凑齐四枚则可以吃一碗大肉面,保证一天活动需要的基本热量。

  陈存仁小时候吃了好一番苦头。他八岁丧父,孤儿寡母只能靠着亲戚接济勉强度日。好在他后来考上了“上海中医专门学校”,师从名医丁甘仁,很快就脱颖而出,独当一面。他先是创办了《康健报》,第一期就发行一万四千份,获得八千固定订户。每张报纸售价两个铜元,这也已是很出色的成绩了。后来他独立行医,门诊定价一元两角,生意好得不得了,获得“沪上四大名医”的美誉。所以,我们从陈存仁的叙述中,颇能看到一些上流社会的生活细节。

  比如说看“文明戏”,正厅四角,边座两角,楼上包厢一元两角;比如说看电影,那么去大光明、国泰这样的影剧院,楼下六角,楼上一元;比如说跳舞,去百乐门、大都会、丽都等一流舞厅跳舞,一块钱可以让你跳三曲。再进一步,买辆当时最时髦的“佩佩奥斯丁”的小汽车,售价一千一百元,汽油费是一加仑四角八分,当然还得雇一个司机,月薪差不多二十元。

  民国时期上海人的开销比较简单,无非衣食住行,柴米油盐。陈存仁努力回忆,加上从报纸上摘下大量当时物价的零碎资料,倒是很有效地帮我们贴出一幅上海市井生活图。动辄拿到几百大洋月薪的精英总是少数,书中那个拿二十元月薪为富人开车的司机就很典型。多数人不会以元为单位,都是把一块银元掰开,换成铜板,精细地筹划自己的小日子。
  
  抗战时期的上海众生态
  
  法币改革以后,银元逐渐退出市场,国民政府准备在统一金融的基础上大干一番,没想到另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8月13日,日军侵占上海;一直到1945年8月15日,天皇下诏投降。陈存仁虽是一代名医,但在战争机器面前亦不过是一介草民,《抗战时代生活史》记录了他在沦陷的上海度过最为惊心动魄的八年。

  上海是打过大仗的。飞机在黄浦江上盘旋,南市地区燃起冲天大火,我军误投一颗炸弹,落在大世界门口,伤亡人数达2021人。又过几天,日本人的炸弹落在南京路先施百货公司门口(今天的上海时装公司),据说当时得到情报,白崇禧在里面开会。结果白崇禧没炸到,只是炸死炸伤平民800余人。如今漫步南京路的人们,不知有多少人能想象当日的炸弹。在当时那样的人间地狱里,个人医疗的能力完全跟不上百姓伤亡的速度。陈存仁出面组织恢复仁济育婴堂,在“安置难民”和“收容弃婴”两方面着实做了一点工作。

  沦陷以后,上海的氛围就变得异常复杂。日本人不可能全面支配上海,扶植了大量的文人、警察、政府官员。于是,上海从焦土变成孤岛,又在慢慢恢复和重建自己的秩序。随着战争往内地逐步推进,离开上海是越来越远了,租界里的人们还是要生活,电影、戏剧、跳舞、文人唱和,一样一样都冒了出来,甚至有些比抗战之前更热闹。

  观察抗战时期的上海众生态,似乎有两种途径,一是向上层观察政局变动与特务组织的活动,坊间流传着各式各样的谣言以及秘闻;另一角度是向下观察平民生活的艰辛,看平日里物价飞涨,富商们囤积居奇。陈存仁在这个时段的生活,用“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这几个字来形容是最恰当不过。他平日里的病人多有党国要员、达官贵人,也有地痞流氓,汉奸特务,还有演艺明星、富商巨贾,每个人都希望在这复杂环境里浑水摸鱼,捞取更多资本。

  那个时代的上海滩,要暴富的机会很多,可以走黑道,绑架勒索,也可以走白道,打通官员,股票投机。可是翻船的机会一样很多,有多少名声赫赫的人物在这个时期不明不白地消失。

  按照陈存仁的观察,随着抗战趋向激烈,后方是富的人更富,穷的人更穷,两者走向极端。富人多了,当然能支撑起高消费,过着奢靡的生活;可路上穷人越来越多,生活都没法保障,绑架暗杀多起来,到后来直接在冷僻路段拦路伤人,只为剥别人一套可以保暖的衣裤。天堂与地狱,只是几步之遥。

  社会两极分化,金融作为聚敛财富的直接手段,就渐渐失去了控制。像陈存仁这样有些社会地位的人,都知道一点金融的秘密,能感受到金融危机的临近。他们纷纷兑换金条,留下一条退路。普通百姓只能眼睁睁看着法币失去控制,任凭它一路通货膨胀。抗战八年,中国在军事上终于缓过一口气,经济上却越陷越深。日军投降以后,上海的通货膨胀达到高潮,法币一天几涨,最终沦为一堆废纸。日本人的飞机没有毁掉上海,而国民党的法币毁掉了上海。

  陈存仁对这八年的回忆,也只能是一个普通人对一个混乱时代的无奈。


来源:南方都市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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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rlie_chang 发表于 2007/8/14 15:27:52

中医的教育问题。近百年前丁甘仁办的学校能出陈存仁,秦伯未,章次公这样的好学生。后来秦伯未他们也办学校。彭子益也办学校。再后来的已故刘渡舟及现中医泰斗邓铁涛,也都在学校。至于医院里的医生,李可也在医院。一些人说学校教不出好中医,医院没有好中医,未必很确切。想必这里也有教育方法的问题,政策的问题,社会心态的问题,治学态度的问题,发展策略的问题,另外还有实践的问题。并不全是中西医结合的问题,丁甘仁的时代也是中西医结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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