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邦止咳露地下销售链调查
“喝上瘾了,大夫救我!”它不是海洛因,也并非摇头丸,但如过量服用会把你拖入瘾君子的行列——
“对它的依赖让我得了‘低钾症’。每天,后背和胸部就像被针刺一样疼。”一位成瘾者说。
另一个人为了更“HIGH”,把它和可乐一起喝下去,吐出来的是“一条条淡黄色的泡沫”。
还有一名学生,因为长期服用难以正常呼吸。在某个周六的早晨,他因胸闷从宿舍的床上掉下来,距门只有二十多厘米。但是全身无力,根本喊不出声来。如果不是返校的舍友,他就没命了……
你无法摆脱它的诱惑,从生理到精神。于是,瘾君子们开始为它骗钱,直到失去了所有人的信任。“我现在连10块钱都借不到了。”一个成瘾者说,“昨天刚卖掉自己的手机,一周的药终于有着落了。”一些家长看到孩子服用它,以“举报吸毒”的名义拨打110,家庭的裂痕就这样产生。
而在一个医生论坛上,名为“涂鸦”的网友留言:喝它上瘾了啊!请大夫救我!我才19岁!还有大把的人生……请速发信息到小灵通10607523968xxx ?
迄今,无法确切统计多少人受到它的危害。但几个数据足以显示成瘾者群体的庞大:本报记者暗访的广东东莞麻涌——一个小镇,服食者至少100人,此药每周销售量约3000瓶;广东省第二人民医院的何日辉,一位专业治疗“药物成瘾”的医生,整天忙于接待来前来戒瘾的患者,那些人遍布全国,从新疆到河北、从沈阳到广东;而在天涯论坛、百度贴吧等大型网站上,瘾君子们已经形成了社区,还有几十个人开了博客,痛斥这种东西带来的危害;甚至一些网络原创小说里,也引入了它。
这就是联邦止咳露,一种本用于镇定、止咳的处方药,由于被滥用,造成了预想不到的后果。
“神仙水”的诱惑
据成瘾科医生何日辉介绍,止咳露等药物滥用,早在1980年代的香港就出现。它们均含有“磷酸可待因”,能引起中枢神经兴奋,强度大概为吗啡的1/4。如果过量服用3个月以上,药瘾就会像影子一样尾随着你。
这是一种超剂量的服用——何日辉的病人李乐,一个18岁的广东高中生,在过去3年中,喝过的“联邦”超过1000瓶,最高记录是一天14瓶。每瓶容量为120毫升,这相当于喝掉近4斤水。他们管自己的小圈子叫“爱邦族”,大家互称“邦友”。
李乐最早接触联邦止咳露是在一次课间休息中。“当时看到同学在喝,自己觉得很好奇。”他回忆说,“上课铃声响起时,为了不在同学前丢面子,两眼一闭,就把剩下的半瓶倒进嘴里。”他赢得了朋友们的“尊重”,正式成为一名“邦友”。
随后的音乐课上,李乐把头靠在录音机旁,尽情享受药物带来的“超越自我,主宰地球”的超级快感。“这不是毒品,”在李乐成为“邦友”前,从未意识到饮用止咳露的风险,“顶多是一种兴奋剂。”
绝大部分人是这样被诱惑的。“邦友”多数在20岁以内,缺乏判断力及自我保护意识。与吸毒一样,从最初的尝试,到每天1瓶、两瓶,直至更多……单纯的“联邦”已不能满足李乐们的“HIGH”的欲望,于是,“止咳露”混合了可乐、红牛或者冰红茶——“爱邦族”把它们称为“神仙水”。销售者为了更多利润,甚至采用了“买一瓶止咳水送一瓶可乐、买两瓶送包烟”的策略。而“曲马多”等药品以及香烟,也成为让“邦友”们更兴奋的佐料。
难以掌控的销售链
李乐依赖的联邦止咳露,来自学校附近的一家便利店。在同学引荐下,老板把藏在收银柜台下的“止咳水”卖给了他。
本报通过多个案例调查得知:除药店外,学生们会从以下几个途径得到“联邦”,即使学校采用“全封闭式管理”——
1.通过各种欺骗性行为离开学校,在附近的食品店中购买;
2.利用外买早餐、午餐机会,小贩送货上门;
3.在校园围墙外,卖者用“放飞机”手法扔进来,学生也将钱扔出围墙;
4.部分学生带回校转卖。
“这都是非法的。”广州市药监局流通监管处副处长徐国炬说。按照规定:便利店没有药品经营许可证,不能售药。即使拥有许可证,在没有医生处方的情况下,向学生出售“处方药”也属违规。
徐国炬说,联邦止咳露属于“严格管理”的处方药。从1998年开始,国家药监局针对“止咳水”的滥用,对其进行了重点监控。
深圳致君制药有限公司(以下简称“致君公司”)开始改进它的销售模式:从2006年9月起,该公司已采取了“一级直销模式”,严格控制流通渠道。他们在每个区域确定几家协议特许经销商,建立“药厂——特许经销商——医院、诊所、卫生院、药店等销售终端的三级流程控制”。
“致君公司是一个具有社会责任感的企业公民。”该公司市场部部长李蓉蓉说,“除了缩短产品供应链外,我们还给每个药瓶印上流水号,并禁止特许经销商之间串货。通过流水号,公司可以查清违规出售止咳露的流通环节。一旦发现违反协议,公司将取消特约经销商的资格。另外,公司还规定给经销商发货每天不能超过50件——1件联邦止咳露是120瓶。”
但遗憾的是,2007年4月9日——“一级直销模式”实行7个月后,本报记者在东莞市麻涌镇暗访,仍然轻松买到了10瓶联邦止咳露,根本不需医生处方。听说记者要把药倒卖到武汉,药店老板甚至愿意长期大量供货。目前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麻涌镇的数百名“邦友”拿货有什么困难。
4月13日,本报记者与致君公司取得联系,把药品流水号“056056”报到该公司,试图追寻其来源。李蓉蓉答复本报,已经查清违规销售这批止咳露的零售药店。但她拒绝披露处于中间环节的特许经销商的信息。
“这属于商业机密。”她解释说,“特许经销商没有违规,我们需要保护公司的商业关系。”
而据带领记者买药的“邦友”阿平称,零售药店里的“联邦”来源于东莞市一家大药房。目前,本报仍在追查这批药的来源。
网络推波助澜
另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通过网络获得止咳水,正成为“邦友”们的新选择。
用Google搜索“求购止咳露”,显示的网页有十几万个。而在百度贴吧“联邦止咳露”论坛上,有关求购和出售的信息约1000篇——上面可以查到各种止咳露的标价和数量,还可以交流饮用后的感受,文末大多留下QQ号或手机号。
“需要小儿的联邦有吗?成人的喝了一点用都没有!”“有的,价位在20-25元。请联系QQ274965×××。”
“不如试下‘静克’或‘美沙芬’,敢保证果种感觉不比摇头同K差,超好幻觉,不妨试试! QQ517791×××。”
“本人长期大量收购联邦止咳露(深圳制药出品)的......只要是行货……价格合适的合作……肯定让你赚钱……大家都是走量!QQ:69993×××手机:13851071×××。”
……
而在国内最受欢迎的个人交易网上平台“淘宝网”上,来自全国各地的“淘友”公开叫卖“珮夫人止咳露”和“联邦止咳露”,竞价从17.5元到82元不等。记者查询后发现,已经显示多宗大额交易记录。
200%的零售利润与上亿元销售额
地下销售渠道羽翼渐丰的同时,联邦止咳露零售价格也开始节节攀高。最初是每瓶13.5元,到15元、17元,直至今天的30元。由于厂家的销售模式改进,加上药监部门监管力度加强,“联邦”甚至出现了脱销。在“爱邦族”网络社区论坛,充斥着各地断货、高价求购的信息。
这更让那些零售商兴高采烈——本报记者通过咨询、暗访等渠道得知,药店等销售终端从特许经销商处拿货,每瓶价格为10-12元,网上售卖每瓶25元左右,市场零售价格最高为32元。近200%的利润,让这些士多店、小药店忘掉了法律和道德的约束。而据致君公司的李蓉蓉说,物价局批准“联邦止咳露”零售价格是每瓶21.6元。
对于联邦止咳露的出厂价和销量,李蓉蓉不愿透露。但她说,自2005年以来,致君公司已经交纳税收6亿元。作为致君公司的主打产品,联邦止咳露业绩不俗——其公司网站资料显示:2003年,“联邦止咳露”的销售额已突破1亿元。
但每瓶30元的高价,让学生李乐等人难以承受。按照一个普通“邦友”的用量,每天可能要花100元甚至更多钱买药。很多人不约而同地选择转向了“立健亭”——这是一家南昌制药厂生产的同类止咳药水,每瓶17元。“立健亭比联邦的口味苦。”他们说。“爱邦族”之所以最喜欢联邦止咳露,很大原因是其较好的口感。
监管之难
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李蓉蓉一再强调联邦止咳露的“安全性”。她说,这是经过药监部门批准的处方药,“可待因”含量低于千分之二的国家标准。
也有法学专家建议:提高对违规销售者的处罚力度,例如对违规药店“禁止从事药品流通销售”,并处以高额罚款。但广州市药监局官员徐国炬认为不太可行,因为目前的处罚标准不可能实现,除非修改法规。
“特别是城郊接合部一些小药店,监管更薄弱。”徐国炬说,“在广州市药监局稽查分局最近的一次检查中,发现位于广州市远郊有些药店非法销售处方药。”这种观点也得到了国家药监局官员的认可。
另一个监管难点是网络。尽管在2005年,国家药监局就对互联网药品交易作出严格规定,但其存在的问题还是让他们头疼。“网络禁止止咳露等处方药,”一位官员说,“但你怎么制止呢?难道要把网络警察请过来?”
徐国炬认为,治理止咳露成瘾的社会问题,是一个系统工程。除了药监部门加强执法监管,还需要对公众安全用药的宣传。现在,每当业内药品经营企业开会,他都要和他的同事们向那些老板们灌输“合法经营”的理念。一些药监局还定期利用手机短信,提醒每个药店老板要遵守“处方药销售规定”,特别是防止含可待因的止咳水违规销售。(文中李乐为化名)
服用成瘾者堕落轨迹
-本报特约记者服用后的体验记录-
10瓶联邦止咳露摆在记者面前。
“喝吧,你会很HIGH的!”阿平咧开嘴,露出两排黄黑色、参差不齐的牙齿,有些已烂到根部。这就是5年来,他喝下几千瓶“联邦”的后果。
2007年4月9日,记者以“邦友”的身份约见阿平,调查联邦止咳露地下销售链条。阿平在广东东莞麻涌镇长大,是此地的“邦主”之一——在众多痴迷于“联邦”的瘾君子中,谁喝药、卖药最多,就可以得到这个称号。此前,通过多次QQ交流,记者了解到:阿平不仅在当地进行“联邦”交易,还通过网络大量兜售,十几箱“联邦”(20瓶/箱)在一星期内就能脱手。
这个25岁的男子皮肤黝黑,微微发胖,大大小小的伤疤遍布脸颊和手臂。“就是因为喝这个,还没毕业我就在外面混了。”阿平说。他的眼神游移不定,带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联邦’现在查得紧,还好我跟药店老板熟,陌生人绝对买不到。”
记者同意了阿平“一起去high”的要求——这让他完全相信,约他的是个因受朋友引诱而喝上“联邦”的女孩。在麻涌镇一家小药店里,阿平轻松地拿到10瓶“联邦”后,又嘱咐记者买了可口可乐、香烟以及4盒美沙芬(美沙芬,非处方药,作用为镇咳。成人正常用药量每次1-2片)。这位经验丰富的“邦主”说:“喝‘联邦’时吞点美沙芬,头会晕得更厉害,可乐和烟可以不停地刺激你,让你更兴奋,很爽的!”
这种“组合式”的服用方法来自迪厅,在圈内非常流行。刚对“联邦”产生依赖的人,每次只能承受几颗美沙芬,而阿平现在的用量达到了几十颗。
一座大桥下,是麻涌镇“邦友”们钟爱的地方。“每次晕晕的时候,看着面前晃晃荡荡的湖水,我就会产生幻觉,那真是HIGH到了极点!”阿平说。但路边新安装的监控摄像头让他感到不安:“被警察抓到就糟了。”穿过一条小路,阿平带着记者拐到了附近公园的偏僻草地上。
半瓶黑褐色的液体倒进了记者嘴里,酸甜中微带苦味。然后,阿平递过来4颗美沙芬,记者伴着可乐一起吞下。香烟被点燃了,深吸一口——最初,混杂的味道让人作呕。
一根烟后,绷紧的神经放松了很多。头开始发晕,心脏突然“扑通扑通”加速跳了起来,一种麻麻的感觉,从头皮一直蔓延到脚趾。
阿平也已服用了这些药品。他打开手机里的音乐,闭着眼睛斜靠在树上,跟着音乐的节奏不停晃动脑袋,皱紧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来,脸色也变得红润。
“你的手有没有抖?”他伸出左手臂示意道,“我都喝了5年啦。有时候不喝,手也要发抖,拿东西都不稳。”
药效让阿平兴奋起来。他回忆起第一次喝药,也是受朋友引诱,渐渐发现他已经离不开它们——只要放弃一天,那种无力、酸软的痛楚就会从每一个细胞中钻出来,“你还会有一种丢东西的感觉”。
喝“联邦”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目前每瓶可以卖到30元,阿平每天需要4—5瓶。于是,他加入了“联邦”地下交易,类似于一些吸毒者的“以贩养吸”。
“这个生意难做,竞争对手很多。”阿平摇了摇头说,“没钱时喝‘联邦’太奢侈,就喝‘复方’(复方磷酸可待因溶液——同样为止咳糖浆)。它比较便宜,但喝下去让人想吐,不喝又受不了。”
断断续续地,他还讲起了自己如何和药店老板打交道,如何诱惑朋友加入“邦友”行列,如何在网上搜寻“猎物”——那些失意的懵懂少年,其中不乏初中或高中生……
喝下一瓶半“联邦”后,记者的头更晕了,视线模糊起来。外界的嘈杂声似乎消失了,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烟灰,从颤动的手指间不断落下。
“再过半小时会更HIGH!”阿平盯着记者笑道。此时,他已经瘫软在地上:“现在知道了吧?上瘾后,哪有心思工作?”
服用“联邦”之前,阿平身强力壮,曾在工厂做理货员。但服用一年“联邦”后,再也干不动了。后来,他当上了货车司机,也是因为喝“联邦”出现幻觉,在一次严重的车祸中差点送命。“我现在也只能卖卖药啦?”他叹息。
第四支香烟已经在记者手中点燃。此时,药力接近最大——这是一种无比迷幻的感觉:世间的一切美好事物都失去了诱惑,甚至连生死都不值得去顾惜。
18:00,记者离开了阿平。此时距服药大约120分钟。幻觉出现了,虽然闭着眼睛,但一片片的云彩仍从眼前飘过,人似乎飞了起来……
但如果你认为这纯粹是一种快乐,那就大错特错了。当晚饭端上来时,记者开始了翻江倒海的呕吐,胆汁几乎都倒了出来。次日中午醒来,头仍胀痛得厉害,一天时间就在昏昏沉沉中溜走了。
阿平等“邦友”也是如此,持续不断地让自己迷失在药物的世界中。
“联邦”让他们改变太多,失去太多。不仅在心理上也在生理上:除了牙齿变黄软化、手脚颤抖,还导致体质变弱、记忆力下降、大脑反应迟钝、消化系统失调,严重时引发低血钾病。而对男性——“邦友”大多为男人,性功能会明显下降。
清醒后,记者收到了阿平的留言:趁着现在没上瘾,劝你还是把它戒掉。不要像我一样,这样会让家人很失望……好多事情不知道时,渴望知道;可一旦了解,会陷入另一个困境。(文中阿平为化名)
(本报郑重声明:暗访、体验为职务行为,其剂量事先得到了医生认可。请读者不要效仿!)
来源: 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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