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类相假,变化感通
北宋的苏轼就药与意的问题曾有这样一段记述:“欧阳文忠公尝言:有患疾者,医问其得疾之由,曰:乘船遇风,惊而得之。医取多年柁牙为柁工手汗所渍处,刮末,杂丹砂、茯神之流,饮之而愈。今《本草注·别药性论》云:止汗用麻黄根节,疾故竹煽为末服之。文公因言:医以意用药,多此比。初似儿戏,然或有验,殆未易致诘也。”又如南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二中有关药理的解说,亦可谓旨趣相同:“王原叔内翰云:医药治病,或以意类取。至如百合治病,似取其名;呕血用胭脂红花,似取其色;淋沥滞结,则以灯心、木通,似取其类。意类相假,变化感通,不可不知其旨也。”
这种“以意用药”或以意解药的表现,也可说是“感应论”在医学中的具体运用。有研究者指出:“感应原理是中国人思考方法中的基本原理之一,尤其是天人相感论构成了他们思想框架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古代文献中的典型记述,如秦汉时期的《吕氏春秋·有始览》云:“类固相召,气同则合,声比则应”;《春秋繁露·同类相动》言:“气同则合,声比则应……类之相应而起也。”至北宋赞宁(919~1001),总结前人发现的种种“感应”现象,撰写了《物类相感志》。
从“磁石引针”、“琥珀拾芥”开始,列举了77种“物类相感如斯”的现象。接着又按身体、衣服、饮食、器用、药品、疾病、文房、果子、蔬菜、花竹、禽鱼、杂著等十二门,分别记述了物类相感的种种特殊现象共计448例。在现象罗列方面,可谓登峰造极。到了理学家手中,这些现象被形而上为一个基本原理:“天地之间,只有一个感与应而已。”
感应思想与“意”
要之,“感应”的思想方法具有既可产生巫术,也可产生科学的两面性。例如认为“兔唇”是“由妇人妊娠见兔,及食兔肉使然”,显然是基于“相似律”或“接触律”而来的巫术“禁忌”,但被认为富含许多科学内容的古代“胎教”,实际乃是建立在同样的思维基础之上。明代的李时珍,是驰名中外、妇孺皆知的“著名古代科学家”,但在他的《本草纲目》中同样可以见到此类显然不是源于实践的“用药知识”。例如,“铳楔”用于“难产”(击发的功用,引起分娩的效果);梳子能治“乳汁不行”(梳子具有“通”的作用)。
前者肯定于事无补;后者“通”的作用虽不可能转移到乳房,但“梳乳周回百余遍”的过程,却能起到按摩(物理治疗)的作用。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值得注意的有两点:一是不管这些技艺是荒谬无稽,还是确有实效,其发明原理却是一样的;二是这种简单、原始、人类最基本的思维方法,并不仅仅广泛应用于人类文明发展早期。从以上所举之例不难看出,唐宋时期药物学的发展,从某种意义上讲,正是有赖于这种思维方式被进一步广泛运用。
脉诊与“意”
“病家不必开口,便知病源何在。说得对,吃我的药;说得不对,分文不取!”此乃舞台上医家亮相时常用的开场白,也可说是“神医”展示技艺、获取患者信任的看家本领。如何才能作到“病家不必开口,便知病源何在”。
最主要的手段不外望色观形、闻声诊脉。即略去“望闻问切”四诊之中的“问”,仅靠其他三法获取信息、做出诊断。然如此这般仍不足说明医家的技艺超群,必令其无由望色、观形、闻声,单靠诊脉做出诊断才算高明。于是便有汉和帝命郭玉隔幛诊手之故事,甚或悬絲诊脉之笑谈,以示脉诊之神奇。
脉诊是否果真如此神奇,不是此处所要讨论的问题,唯由前引许胤宗、刘开等人言论可知,“医者意也”之感慨,与“脉候幽微,苦其难别,意之所解,口莫能宣”;“持脉之道,非言可传,非图可状”的亲身体验有着密切关系。在此,又要提出与前一节中相类似的比较问题,即:其他医学体系中也有脉搏诊察,但却没有任何神秘性,何以中医的脉诊如此难于把握?欲要回答此问题,首先需要知道:中医的脉诊方法,古今有所不同;早期的诊脉之法或许并不很难掌握;沿用至今的、需要心领神会的脉诊技艺,乃是在医家对“古脉法”不断加以改造的过程中逐步形成的。
医者一定要领会脉诊技艺
所谓古脉法,是指已弃而不用的早期诊脉方法。例如成书于东汉时期的《难经》在谈到各家脉法时说:“脉有三部九候,有阴阳,有轻重,有六十首,一脉变为四时,离圣久远,各自是其法,何以别之?”足见在《难经》成书时,这些脉法已然成为过去的历史了。
详细介绍种种古代诊脉方法的具体内容,将远离本文主题,有兴趣者请参阅拙著《岐黄医道》。从总体上讲,古代的诊脉方法都是以“经脉”与“气”的理论为基础,但具体运用却有所不同。
例如,由于“十二经脉”之中皆有动脉,故通过这些动脉分别诊候所属经脉的病况,乃是最直截了当的方法,故而有可称“分经候脉”的诊脉方法;有以为人之“头、手、足”与“天、地、人”相应的观念,故有在头、手、足之“三部”、各取三处动脉进行诊察的“三部九候”法;又因认为人身之气与天地四时阴阳之气的运动变化相关,故有“四时脉法”等等。
在这些诊脉方法中,有一种通过比较“人迎”(颈动脉)与“寸口”(手腕部的桡侧动脉)之大小,来判断疾病归属于某一经脉的方法,或许与今日所见诊脉方法有最密切的关系。此法集中表现在构成今本《黄帝内经》的《灵枢》之中,而在《素问》中只有两篇略略言及此种脉法。
医者一定要领会脉诊技艺
简单地讲,“人迎、寸口诊脉法”就是以“寸口”作为人体内部(阴)的诊候之处,以“人迎”作为人体外部(阳)的诊候之处;依据阴阳学说的基本原理,阴阳平衡即是健康无病,故正常人的脉象应该是:“两者相应,俱往俱来,若引绳大小齐等,春夏人迎微大,秋冬寸口微大,如是者名曰平人”。当某一方的脉搏大于另一方时,即说明阴阳失去了平衡;或者应该反过来讲:当阴阳失去平衡的时候,脉搏就会出现一大一小的现象。不难看出,这是阴阳学说在医学领域的一种具体运用。
然而,仅仅是笼统地辨别阴病、阳病还不够,医家还需要知道病在何经脉、何脏腑,故在这种脉法中还规定:人迎大一倍于寸口,病在足少阳(胆);一倍而躁,在手少阳(三焦)。
人迎二倍,病在足太阳(膀胱); 二倍而躁,病在手太阳(小肠)。人迎三倍,病在足阳明(胃);三倍而躁,病在手阳明(大肠)。寸口大于人迎一倍,病在足厥阴(肝);一倍而躁,在手心主(心包)。寸口二倍,病在足少阴(肾);二倍而躁,在手少阴(心)。寸口三倍,病在足太阴(脾);三倍而躁,在手太阴(肺)。
这种源于阴阳理论,而且能够做到与“三阴三阳”、“五脏六腑”配合完璧的诊脉方法,显然不可能是源于实践经验;是否真的能够应用于临床,亦颇值得怀疑。
“至今天下言脉者,由扁鹊也”
《难经》中采用了“独取寸口”的脉诊方法。即以关骨(腕后高骨,现称:桡骨茎突)为界,将原本只用于候内(阴)的“寸口脉” 分为寸、尺两部;关前名“寸脉”,属阳,取代了人迎脉;关后名“尺脉”,属阴,独揽了原寸口脉的地位。《难经》的诊脉法中虽然有寸、关、尺之名,但却只有寸、尺两部脉,“关” 尚只是阴阳的分界。然而不管怎么说,这已然与今日所见之脉诊方法极为相似。在此后不久的医学著作中,即可看到作为分界的“关”变成了“关脉”。换言之,定式化的诊脉法在东汉末期既告成立,沿用至今未见大的变化。
之所以说上述“人迎、寸口诊脉法”有可能与今日所用脉诊方法之间存在着密切的启承关系,是因其与《难经》的诊脉法间存在着极强的理论共性。两种方法均是立足于阴阳对比与上下划分的取脉方式上,其区别不过在于:前者取阴阳之脉的方法是在人体的上部(颈动脉)和手部(寸口脉)取两处动脉加以比较;后者则将这种思想与方式,进一步简化与浓缩到桡动脉一处。
而定式化的“寸、关、尺”三部诊脉法,虽在形式上与《难经》的诊脉法极为接近,但在理论方面却存在着以“脏腑配位”置换阴阳学说的本质变化。即左手寸、关、尺主候心、肝、肾;右手依次候肺、脾、命门。而无处不在的阴阳理论则又由“左手主血(阴),右手主气(阳)”得到了体现。
“关”变成了“关脉”的变化!
其实,脉学中最令人难以把握的是“脉象”。《史记·扁鹊传》云:“至今天下言脉者,由扁鹊也”,看来扁鹊可谓脉学鼻祖。然而在扁鹊的诊脉方法中,“脉象”并不太复杂,大、小、“损”(慢)、“至”(快)等脉象均不难把握。
即便是在今本《黄帝内经》中,脉象也还是不太复杂。纵观《灵枢》全书,只有“邪气脏腑病形”一篇中含有真正可以称得上讲述脉象的专节;且涉及的脉象不过是“大、小、缓、急、滑、涩”六种。但到了晋朝太医令王叔和的《脉经》,脉象已变得相当复杂,包括:浮、芤、洪、滑、数、促、弦、紧、沉、伏、革、实、微、涩、细、软、弱、虚、散、缓、迟、结、代、动,计24种。虽然每一种脉象都有形象的描述,但对于临床医生来说,那真是叫作:“在心易了,指下难明”!
脉学的发展与药学一样,包含着类比思想的运用。例如,两手寸口脉的前部之所以主候心、肺,是因为这两个脏器位于人体的最上部;中间的左右关脉分候肝、脾,是由于这两个脏器位居人体的中部;而寸口脉最后面的尺脉,对应的乃是人体最下面的脏器:左右两肾。
另外,各种脉象所对应的疾病,基本上也是类比而来。如“浮脉”(如水漂木,举之有余,按之不足),为阳,主病在表;“沉脉”(如石投水,必得其底)为阴,主病在里,等等。而脉学与药学的不同在于,脉诊的操作需要医家的灵敏感觉与体会。从这一点讲,“意”的内涵又回到了郭玉所言“心手之际”的最初含义。
“意”的内涵是最初的含义
近代西方医学对于中医脉诊的评价自不待言,就连以中国传统医学为基础、建立起“汉方医学”的日本医家亦觉得脉诊过于虚幻、难于把握。因而江户以来的日本近世医家,实际使用的乃是一种叫作“腹诊”的查病方法,即通过触摸腹部,以获取全身疾病信息的诊断方法。两相比较,不难看出中国人的性格之中含有一种对“意”字当中所含要素的特别崇拜。
“读书万卷,何如指下三分;谨守成规,岂过心灵一点?” 对于脉诊的如此赞誉,不过是这种心态的一种表现。
医案与“意”
明代江瓘(1503~1565)自幼习儒,功名不利而业商。曾因呕血遍延名医,却屡治不效。乃自学其道,竟成名医。感《褚氏遗书》“博涉知病,多诊识脉”之论;念山居僻处,博历无由,故辑古来名医奇验之迹,撰成《名医类案》十二卷。此书被誉为是我国历史上第一部系统而完备的医案著作,流传至今。在《名医类案》的再刻序文中,可见以下论说:乾隆庚寅(1770)杭世骏序云,“医者意也,云云”;张一桂序云,“医者意也……夫法所以寄意,而意所以运法”。又清代名医叶天士《临证指南医案》李治序中亦有类似之语:“夫医者意也;方者法也,神明其意于法之中,则存乎其人也。……彼《灵》、《素》诸书具在,而心领神会,则又存乎其人也云尔。”看来,医案也与“医者意也”的问题有关。
医案”即病历(case history),是患者情况与治疗经过的记录。从本质上讲,医案是一种“医事档案”和“医学资料”,故其用途亦不外这两大方面。就中国而言,医案作为档案的历史与运用,至少可以追溯到《周礼·天官冢宰》中有关医政管理者(医师)之职责的说明。
现有哪些“心得体会”“灵活处理”呢。
《史记·仓公传》载有汉代医家淳于意的“诊籍”,其中详细记述了医案25则。这是汉文帝四年(-176),淳于意因罪被解往长安之后,为回答 “诏召问所为治病死生验者几何人也,主名为谁?”的垂问,而提供的说明材料。其后,至宋代“许叔微《伤寒九十论》,则可视为医案之始有专著。金元时医家每以医论、医案杂处。明清以还,医案学作为独立学科逐渐形成,医案著作大量出现”。曾有人统计,清代的医案有近300种。此时的医案,大多是医家自录行医身验之作,或后人爬梳前贤记述而成,其目的在于供来人参考。故其性质主要是作为一种“医学资料”。
所以说:“凡民之有疾病者,分而治之,死终则各书其所以,而入于医师”;“岁终则稽 其医事以制其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