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知行 发表于 2006/3/19 10:52:04

章太炎与朱季海

章太炎与朱季海
  
  每回下苏州,便想起郁达夫《苏州烟雨记》中的那些话“在都市的沉浊的空气中栖息的裸虫!在利欲的争场上吸血的战士!年年岁岁,不知四季的变迁,同鼹鼠似的埋伏在软红尘里的男男女女!……请你们跟了我来,我要去寻访伍子胥吹萧乞食之乡,展拜秦始皇求剑凿穿之墓,并想看看那有名姑苏台苑哩!”如今的苏州亦非往日的苏州。但比起北京喧嚣,这里委实能让我悠然地吸上几口清新气息。
  傍晚,和朋友一起沿道前街散步,竟不知不觉到了锦帆路,章太炎的故居。两幢被称之“国房”的青砖民式老楼,掩现古树浓阴之间,高围深院,亦如先生之门墙,不可企及。我曾多次从门前路过,大概因为门口挂着什么会的牌子,以为公家办公场所,谅是不便入内。门前已不见“章氏讲学会”,“制言半月刊”的牌子。从知堂先生的文章中获知章先生的墓亦在故居的后院。我生也晚,章先生自不可见,章墓是应该一谒的。
  章太炎大名鼎鼎,其学谅也深不可及,故而章的那些太学术的著作我也未曾读过,但对章的生平行迹却兴趣十足。周劭先生有篇旧文《半小时访章记》(署名周黎庵)发表在1935年第78期《论语》杂志上,记叙三位年轻人贸然造访章宅的有趣片段。比如,写章的出现:“他步履端详,声息全无的从后门踱进来……章的身子本来已有了十五度,再略加几度,便算宾主揖让过了。”又“他穿着一件蓝色缎子棉袍,加上一件玄色大花对襟半臂,脑袋大的惊人,估量里面不知藏了多‘国故’”。
  今天,只能从这些文字里揣想着章先生的风度。
  说来真是“故事”一般。从章馆门前走过,我还依依不舍地回望几眼,想当年章先生在此开馆授学,生徒云集,好生热闹,我若赶上,定也若那三位访章人一样投刺而入。正想着,走到了定慧寺巷口,朋友告之,双塔边有位宜兴人购下小楼,经营一些什件字画。便随之而入。长话短说,小坐片刻,主人示新的章太炎行书条幅,一见大喜,主人倒也慷慨,拱手相让。并说:本想挂在橱窗。朱老头每天路过,让他看看。所称朱老头便是章先生晚年的学生朱季海先生。早就听说朱常在双塔吃茶,而访朱之意早在十年之前,未知是机缘未到还是生性散懒,一拖再拖。趁新得章字兴味正浓,次日一早,便约三两闲人赶来双塔。
  好几回,来双塔喝茶,朋友竟指着山墙边的廊下说,朱先生就在此处喝茶的。大有“寻隐者不遇”之叹!
  向茶铺掌柜打听,他说:十点钟他就会来。到时我叫你。
  我们沏上绿茶,坐在桂树阴处,等候朱先生的出现。便还想着,这位朱先生是否也和乃师一样“脑袋大的惊人”呢?
  十点刚过,掌柜的跑来,“来了,那位穿夹克的便是。”又指了指那拐角处。我似乎有些激动地走了过去。一位穿着灰夹克老人正在泡茶。我叫了声“朱先生。”他略略抬头“你们从哪过来的?”我说“北京。”“等等好吗?我泡好茶。”
  茶杯是一只装蜂蜜的扁型瓶子。茶叶放的并不多,却是新茶。并非我们想象的老茶客,茶浓如汤。茶叶泡满大半杯。
  我转身回到桂花树下。
  还要再走过去吗?原先我只打算见一见老先生的面便罢。
  知道这位章太炎的门人,是1980年代读过他的《新安四家新议》,觉得朱先生的文字简而有味,一如新安画人之冷逸,更迥异当时那些专业美术史家的文章。后来从一位署名俞明的文章中读到他的那种种怪异言行,心想,何时能见一见这样的世外之人。
  我还是过去了。
   “有位叫傅申的先生,向您问好!”我说。
  “哦,傅申,知道,知道,很多年不见罗!”
  傅申上月来北京大学讲学,唐朝轶君约我一同去做个对话。我恰要去南方,便由小唐一人去对。我顺便提及某公曾同我说过的一则“轶事”,“纪念浙江逝世三百周年”的黄山会议上,朱季海同他说:海外谈中国文化,只有傅申。不过,还得我给他开五年课。小唐将这则闲话的上半截告之了傅申,至于那下半句则被唐私吞了,傅听了很是高兴。故而小唐再三说见到朱季海一定转告傅申的问候。由“傅申”过场,思忖我该问些什么?先生读的是《尚书》、尔雅》、《公羊》之类,我既无此装备,只好问些有趣的琐事。记得章太炎曾不屑胡适的哲学,他在《制言半月刊》“宣言”中说胡“其间有说老庄理墨辩者,大抵口耳剽窃不得其本,盖昔人之治诸子,皆先明群经史传,而后为之,今即异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耶?”我便也说起胡适之来。
  朱先生一笑:“胡适之,可爱之人。可爱之人,总有可爱之人。不过,胡适之批判旧文学太荒唐。文学岂言新旧。太阳有新旧吗?干嘛不摘下换个新的?”对胡适的看法,与师大抵相同。
  问完胡适,我竟失仪的问起先生的年龄。
   “九十了!”先生依然一笑。目光炯亮,精神矍铄,绝无老态。
  “听说先生每天来这里喝茶?”
  先生点点头。
  “吃饭呢?”
  “走到哪吃到哪,随便,吃饱就行。”
  “没人照应您老?”
  “我是有家没属。说家,不过容身而已。看书,喝茶,只能在这儿。”先生指了指身边的条桌。风吹日晒,破旧不堪。
  我说,“先生还在文史馆……”
  “不。有一个帽子叫工农联盟顾问。起初每月100多块,现在可以领到400多。吃吃饭还行。”
  我暗自一乐。竟与先生拉起家常。赶忙话题一转:“先生怎么看钱钟书?”
  “钱也是可爱之人。他治的是西学。至于国学,不是他不用功,他实在太忙,没时间用功。”
  我一想,胡适、默存皆是已逝之人。便说起了今日所谓国学大师季羡林先生。
  先生笑道:“我在书店看到一本季羡林和日本人池田大作的对话。书没有做的那么豪华,所以不算贵,便买下。2001(?)年;池田大作来中国要和季对话,关于佛学。你季羡林不是精通梵文的吗?为什么又找来他的学生社科院的□□□(名字 我已忘了)一起作对话,我一想,季是党员。共产党是无神论啊?有些话只好让学生去讲。”先生呷了口茶。“所以,季羡林于北大并没有什么贡献。”先生又说起季的那位学生。“季倒有培养了这么个学生。可惜,他已经不在了,没几年,突然死了。报上说,北京的白领平均寿命52岁。为什么呢?现在不是科学昌明了吗?这是‘进化论’还是‘退化论’啊!”
  接着,我想问的是章先生当年授课的情景,先生却谈起他的教书往事。
  “49年,我打算去西南,要走的。朋友说你就留下在苏州中学教书吧!我对学生的态度是很宽松的,自由的,那时的学生还了得。你一到教室,他们翻斤斗的翻斤斗,有的在地下打起网球。我也不管。走上讲台,开始点到。完了。开始讲课。听不听我也不管。过一会,声音愈来愈小。闹的也陆续回到位子上。原来,有想听的学生制止了他们。‘不许闹,你不听我要听。’他们自己管自己。我就这样教。”
  “先生还在写吗?”
  “我到哪儿写?”
  “以前的稿子呢?”
  “很多,很多!”
  “为什么不写出来出版呢?”
  “谁出呀!就这样,自自然然地来,自自然然地去!”
  先生又是一笑。在先生这和蔼的笑容间我却看到了一丝苦涩与凄凉。鲁迅曾说,章太炎的业绩“留在革命史上的,实在比在学术史上还要大。”用朱先生的话来说,章亦是“可爱之人”,但章先生的那种“疯子”劲在朱先生这里却变的恂恂淳儒之风。以往也曾听闻朱先生的“狂怪”言行,诸如:南大匡亚明院长请先生出山,他说,每月工薪多少多少,“不能少也不能多,”“而且每节课只上20分钟,因为我没有水份。”工资是国家发的有规矩,这倒好办,至于后者便叫匡院长为难。又如:黄侃曾欲与其一见,朱却以为二人皆恃才,不见罢也。黄临终前感慨:朱为何吝之一面之缘?
  本想问问这些故事,觉得无趣,便作罢。朱先生说:前些日,清华大学有人来找,要办一本《经学》杂志,约我一篇稿子。说找了五年,现在电话电脑都有了,怎么可能呢?稿子已寄给了他们。外地偶尔有人来找我,像你,从北京来找我。杭州报馆有人来找我说要出一本《雅文学》杂志。俗,针对雅而言,所以有俗文学。雅文学?哪有什么雅文学呢?
  我说:前天路过章先生故居,好象正在修什么。又得到一张章先生的书条。听说章先生的字很多汪东代笔。
  朱先生说:章先生那时也卖过字。汪东那是早些,后来有□□□和汪伯年(没听清,大意)。
  我说:朱先生还写字吗?俞明的文章里说你的书法很难得。
  朱先生说:到哪写啊,就在这里写吗?自自然然地来,自自然然地去了。
  日上顶头,已近中午。江南的梅天,闷热的很。不知不觉与先生聊了近两个钟头,比起周劭公当年半小时见章我则幸运的多。我对先生说:您应该找个人照应,路上小心!
  朱先生一乐:“这里人对我很好。刚才一进门,他们就把我小袋子拿了进来。有一回,我不小心真的摔倒了,马上过来几个人,把我扶了起来。去年,在大街上,被车子碰了。下来一对青年男女,我自己站了起来,一看没事,便叫二位走了。他们刚走,我一看,胳膊上尽是血,衫子红了一大块,赶忙去医院吧,住了好久!”先生说的很平静,依然笑呵呵地。这一切,对于这位九旬老人来说可能已成平常。
  我起身告辞。先生再三说:“见到傅申,一定问好!”说着,拎起那只小塑料袋,起身要走。袋中装着一只镜盒和一本薄薄的小书,那是俞樾翁的《春在堂随笔》。今天,因我这位不速客耽搁了朱先生读太先生的书了。
  先生拎起拐杖,将茶水倒进水池。转身从门耳离去。我想起“访章”一文中末了的话:“章亦垂垂老去,以后要再在这国内见这样的人物,恐怕不大会有吧。”如今,章已作古人,周劭先生曾在另一篇《章太炎轶事》中说“似这样一位能说话不屈节大师死去,看后来者滔滔都是打拱作揖奴颜婢目素一流家伙,于追念章氏悲哀空气中,又有些愤世嫉俗的态度了。”望着朱先生缓步而去的背影,我似乎寻着一丝的安慰,这位“可爱之人”,依常人看来,他的“矜奇立异”个性和他的多舛冷漠的遭际,实在已非这一时代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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