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利班的孩子们:人肉炸弹是怎样炼成的
文/华琪2010 年,1224 名巴基斯坦国民在自杀性恐怖袭击事件中死亡。生于巴基斯坦、在西方接受教育的夏曼,决心用摄像机深入探索穆斯林的世界。2009 到2010 年间,她数次进出巴基斯坦,采访那些接受自杀性爆炸训练的孩子们,以及招募这些孩子的塔利班人员。她尝试了解塔利班如何将这些孩子变成人体炸弹,而这些孩子们又如何自愿走上不归路。
今年4月,苏菲神社的自杀性炸弹袭击事件造成44人死亡,100多人受伤。巴基斯坦警方在爆炸抓住了一个神情落寞的受伤男孩,他就是这次爆炸中的“人肉炸弹”。
这名十几岁的男孩名叫犹马•费代(Umar Fidai),来自巴基斯坦西北边境省的一个村庄,那里与阿富汗接壤,塔利班武装十分活跃。费代没有死,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对着CNN镜头说:“对不起,我做错了,请原谅我。”
6个月前的一天,他在上学的路上遇见塔利班领袖Qari Zafar。Qari问他:“想去天堂么?按下这个炸弹背心上的按钮,你就能立刻去天堂。”于是他跟随Qari Zafar参加了为期6个月的培训,学会了如果使用手枪、手榴弹和炸弹背心。
“我那时一心想去天堂,训练的时候根本没想到家人。”费代对CNN镜头说。他的父亲在战乱中死去,他的两个姐姐仍然生活在他的家乡。
费代说,在他的家乡,有超过300个12到17岁的男孩像他一样在西北边境省接受自杀性爆炸训练。
最新的自杀性爆炸事件发生在15日,18人死亡,47人受伤,目标是一个政府资助、打击塔利班武装的民兵组织。
巴基斯坦是世界上最年轻的国家之一,超过60%的人口在25岁以下,这个国家拥有源源不断的战士们。据巴基斯坦内务部统计数据,2010年全年,有1224名巴基斯坦国民在自杀性恐怖袭击事件中死亡,其中,遇难平民为1041人。
夏曼(Sharmeen Obaid Chinoy)出生于巴基斯坦,她是家族中第一个接受西方教育的人。她大学里就为媒体撰稿,“9•11”过后,她发现西方媒体对巴基斯坦和阿富汗的生活根本没有概念。“你只能在报纸上读到干巴巴的描述,如果你没去过那些地方,不能看到画面,根本没法理解那里的状况。”夏曼在接受《外滩画报》采访时说。
于是,她开始用摄像机深入探索穆斯林的世界。“我来自那里,也会说当地的语言,不会有西方人的猎奇感。我相信我带来的是不一样的角度。”
2009年到2010年间,她数次进出巴基斯坦,采访那些即将踏上不归路的孩子们,以及招募这些孩子的塔利班人员。她尝试了解塔利班如何将这些孩子变成人体炸弹,而这些孩子们又如何自愿走上不归路,并将这些故事拍成纪录片《塔利班一代/塔利班的孩子们》。该片获得2010年国际艾美奖当代题材关注奖。
想做医生的嘉娜
夏曼的旅程从白沙瓦(Peshwar)开始。那是个西北边境省的重要城市,喧嚣和宁静糅杂,200万居民每天穿梭于那些深浅、新旧不一的建筑里。主干道上,尘土飞扬,小轿车、自行车、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巴式卡车和东南亚常见的突突车拥挤在一起,喇叭声此起彼伏。白沙瓦是个宗教氛围浓厚的城市,留着大胡子、裹着长袍的男人比比皆是。坐车从白沙瓦出发,往西经过部落地区,几个小时就能到达阿富汗首都喀布尔——如果在路上没有被塔利班扫荡的话。
夏曼裹着红色头巾走在马路上,她以前曾经来过这里,在城市西北部有一片上百万人的阿富汗难民营。几公里之外的部落地区活动,就是塔利班和巴基斯坦边界军队的战场。现在,塔利班也常常在白沙瓦制造恐怖袭击。
夏曼在一家康复中心见到十岁的小姑娘嘉娜(Qainat)。嘉娜来自被塔利班控制的史瓦特河谷地区,那里原是巴基斯坦的热门旅游景点,在白沙瓦北部。因为一次炮弹袭击,母亲受了伤,姐姐、嫂子和两个表哥的全家都葬身炮火。她的母亲在这里养伤,已经住了两个多月了。
康复中心看起来很安全,阳光下,一群巴基斯坦受伤的士兵坐在轮椅上打篮球。嘉娜裹着头巾,低头绣花,她看起来有点害羞,小声地告诉夏曼,她曾在村子里见过塔利班,他们看起来很可怕,戴着面具,我们看到他们就跑。
“有一次,我们在村子里看到一个死去的警察被绑在柱子上,他的头被割下来了,挂在双腿之间。旁边还有一张告示:有谁敢动他,下场和他一样。”嘉娜对夏曼说。塔利班根本不把政府人员和警察放在眼里,常常绑架当地警察和外交官。
“你长大了想做什么?”夏曼问嘉娜。
“想做医生。”
“为什么?”
“我可以给别人打针,也可以帮助我妈妈,现在她病了。”
“但是塔利班不让你成为医生,你怎么办?”
“这里很和平,我可以在这里成为医生。”
事实是,嘉娜家里的存款已经快用完了,她们很快就要回到史瓦特河谷的家。在那里,塔利班不允许女孩们上学,要求她们穿戴只露眼睛的布卡罩袍。
“我喜欢和孩子交谈,因为他们能毫无保留地说出看到的东西。孩子能在某种意义反映社会现实,而大人却不能。他们会不加修饰地告诉你他们的感觉,这让我在后来和那些宗教学校里的孩子交谈时,受到了更大的震撼。”夏曼对《外滩画报》说。
从好朋友到敌人
在白沙瓦的一个难民营外,两个男孩和其他人一起玩球。1万5千个孩子被安置在那里。难民营里处处是孩子们乞讨的手,但他们仍然乐此不疲地在沙土地上玩。Wasifullah和Abdurrahman是好朋友,他们对于这场战争却有着不同的立场。两个孩子都在巴基斯坦军队轰炸村庄的时候逃了出来。他们的地区也遭到了美军导弹的轰炸,在一次轰炸中,Wasifullah的12岁堂弟被炸死了。
“他被炸得粉碎,我们只找到了他的腿,放进袋子里,带回村子埋了。”Wasifullah很平静地说,像是在描述前一天的晚餐都吃了些什么。
美军去年一年都在持续用导弹袭击这块部落地区,为了杀死塔利班或是基地组织头目,但平民也时常会受伤。在难民营里,有一处地方专门安置死去的平民。塔利班的一个领袖正在组织一个招募集会,他站在高处,慷慨激昂:“如果美国人持续轰炸这个地区,然后杀害这些无辜的人,我们就必须反击。”
塔利班利用对美国的仇恨来招兵买马,屡试不爽。Wasifullah就准备加入塔利班,但他最好的朋友Adburrahman却认为是基地组织摧毁了他们的村庄。他想加入巴基斯坦军队,消灭所有的恐怖分子。
夏曼问Wasifullah:“如果让你杀了Adburrahman,你会去做吗?”
“当然,如果他做错了。”
她又问Adburrahman :“你的朋友Wasifullah想加入塔利班,如果你在军队,你会消灭他吗?”
“是的,如果他袭击军队,我会反击的。”
在这里一起打排球的孩子们,他们一部分会加入巴基斯坦军队,另一部分会加入塔利班。他们恰好在一个动荡的国家里分处对立的两极,总有一天会兵戎相见。
塔利班的广播
夏曼离开了白沙瓦,打算去离战场更近的史瓦特山谷看一看。一路上是贫瘠荒凉的大山,很快她便感受到了肃杀的气氛——岗哨变多了。在车上,她披上了黑色的布卡。
这里山峦起伏,比白沙瓦相比,几乎没有新的建筑,街上处处是废墟,彩色的砖墙支离破碎。妇女们全身都裹在袍子里。还未下车,她就听到了塔利班播放的广播:“伊斯兰律法是我们的权利,我们要毫不犹豫地行使权利,无论发生什么。我向上帝发誓,血流成河在所不惜。我们要让我们的儿子成为人弹,我们要让自己成为人弹!”
塔利班在这里的目标是学校,他们炸毁了超过200所政府办的学校,公开宣称任何一个女孩都不准上学。夏曼走进一间被炸毁的学校,400个女孩曾经在这里学习,房屋没有完全倒下,柱子仍然竖立着,黑板上的字迹还来不及擦掉。两个9岁的女孩告诉夏曼,她们很愤怒,很焦虑,学校被炸毁了,这对她们不公平。
正说话间,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响。小女孩淡定地说:“那是迫击炮的声音。”突然,外面有人跑进来说,塔利班武装已经包围着这一地区,命令他们赶快撤离。
为了暂时避开塔利班,小女孩把夏曼带回了家。女孩的父亲告诉夏曼,这样的事情他们早已经习以为常。
“人们听塔利班的广播觉得害怕吗?”夏曼问。
“当然害怕,但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听吗?没有人听塔利班广播是听着玩的,大家为了获知塔利班的最新法令,以便遵守它。”塔利班在统治地区推行伊斯兰法,禁止电影电视,严格控制娱乐活动,男人必须蓄须,女人必须蒙面。
“你看看我们的脸上,都写着悲伤,”他接着说,“塔利班让人精神压抑,没有人敢说什么,我们的嘴都被封住了,我们的思想都被禁锢了。”
“在塔利班统治区的人对我讲这样的话要冒很大的风险,许多人面对摄像机时讲的一套,摄像机移开了讲的是另一套。”夏曼对《外滩画报》说,“但是我仍然遇到了不少有勇气的人。”
“塔利班炸毁学校,很大部分目的是为了招募学生到自己的学校。48.75%的巴基斯坦人在18岁以下,30%的人口处在教育极端贫瘠状况下。理论上,他们都要上学。”夏曼说。
宗教学校的教育
在巴基斯坦的边界部落地区,塔利班开设了自己的宗教学校。这样的宗教学校颇有历史渊源。
自1979年苏联入侵阿富汗起,就不断有阿富汗难民涌入巴阿边境巴基斯坦一侧,两国边境多为普什图族部落地区,阿富汗难民很快适应,各类宗教学校兴起。这些“学校”常常获得来自西方和中东的各种援助,大量培训“圣战”人员返回阿富汗,参加反抗苏联的斗争。
2001年后,被美军打跑的阿富汗塔利班政权连同“基地”组织成员逃匿于阿巴边境地区,他们在收拾残余的同时继续开办宗教学校。甚至在巴基斯坦最大的城市卡拉奇,也有不少孩子在这种宗教学校里上课。本•拉登被击毙后,夏曼回卡拉奇拍她的新记录片,发现这样的学校仍然很兴旺。
她曾经得到过一卷这种宗教学校的宣传片。宣传片里,伊斯兰风格的背景音乐歌颂着塔利班伟大,殉教光荣,几十个十几岁男孩们坐在一起,头上扎着头巾,穿着白色的袍子,捧着一本可兰经在做崇拜仪式。在宣传片里,男孩们被灌输自杀式袭击是正当合理的,并要求他们处决间谍。
“这样的宗教学校正变得越来越多。”夏曼说,招来的这些孩子大多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塔利班说服家长把孩子交给他们,作为回报,塔利班免费提供食宿,有时候还会每月发一些津贴给这些家庭。
“他们在学校教孩子们念《古兰经》,但是,是阿拉伯语的。孩子们根本听不懂也不会说,只能依赖老师的解释,这就给了塔利班曲解教义的机会。那些孩子们被禁止读报、看电视、听广播、读可兰经以外的任何其他读物。如果有孩子违反规定,就会被责罚。”夏曼说。
在史瓦特地区,夏曼见到一个14岁的男孩,他说,他们那里也开了这样的宗教学校,他在一年前加入了塔利班。
在这个地区,塔利班把这些孩子们带到清真寺,对他们传道,然后把他们带到宗教学校,以教授古兰经的名义洗脑。塔利班还教他们如何使用手枪、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火箭炮、手榴弹和各种炸弹,告诉他们这些东西是用来对付异教徒的,最后教他们如何进行自杀性袭击。
“你愿意实施自杀性袭击吗?”夏曼问他。
“十分愿意,愿上帝给我力量。”
“你觉得有许多人像你一样希望塔利班赢吗?”
“这是上帝的意愿,塔利班已经有能力打败敌人。”
夏曼曾去探访过一间宗教学校,房间的墙壁上是色彩鲜艳的壁画,画中就是天堂,有牛奶和蜂蜜的河流,吃不完的食物,各种美好的动物,岸边还有处女排队等候他们。年长的塔利班成员被称为战士,会向孩子们宣传殉教的光荣。
“每间学校的洗脑方式都不一样,但是核心都是告诉孩子们,活在糟糕的现世是没有价值的,塔利班为他们提供了上天堂的捷径。消灭异教徒就是为真主尽忠,这份荣誉会使他们成为乡间邻里的大英雄。”夏曼说。
夏曼当年拍摄的记录片画面中,许多孩子已经执行完自杀性袭击任务。一个叫辛诺拉的男孩,他炸死6个人;沙迪克,炸死22人;马苏德,炸死28人。
“那些死去的战士会成为孩子们的榜样,塔利班告诉孩子们,他们已经去了天堂。在这样的洗脑鼓舞下,驾驶飞机撞向世贸大厦的恐怖分子被包装成孩子们心目中的英雄。”夏曼说。
命运的轮回
宗教学校已经渗透到巴基斯坦最大的城市卡拉奇。巴基斯坦的公立教育系统基本上崩溃了,所以现在有150万学生在这样的宗教学校里学习。那里也是夏曼的家乡。
她在那里认识了一个14岁男孩马特,他正在一个规模较小的宗教学校外玩棒球。这里大约有200个学生,年龄在12到18岁之间。上课时,老师坐在中间,几个学生在旁边的小矮桌盘腿而坐,只念阿拉伯语的古兰经,不教数学或其他自然科学。孩子们一天只有两顿饭:干面包和水。
马特极其拥护伊斯兰教法。他认为,既然伊斯兰教法说了女人应该在家里,政府就应该禁止女性在外面晃来晃去,就像政府禁止使用塑料袋一样。“你看,现在没有人使用塑料袋了。”
“你会执行自杀式袭击任务吗?”夏曼问马特。
“非常乐意,但要得到我父亲的同意。每当我看到同龄或是更小的自杀袭击者,我都很受鼓舞。”
“执行完任务,你会得到什么?”
“审判日来临时,真主会问我:你为何这样做?我会回答:真主,只为了让您高兴!我用生命来对抗异教徒。真主会知道我的意图,我是为伊斯兰消灭恶行,可以上天堂。”
经过漫长的沟通,夏曼终于见到了一个负责招募孩子们的塔利班领袖Qari Abdullah,他坦然对夏曼说:“孩子们是用来达成真主心愿的工具,在这场战争里,总要有人牺牲。”
夏曼给他看了塔利班宣传视频。Qari告诉她,他招募的孩子年纪还要小,只有5到7岁。“孩子想要加入我们是因为他们喜欢我们的武器。”
“如果你生长在这样的环境里,面对这样的选择,你会选择活在世上,抑或是死去,留得身后名?”在TED的讲台上,夏曼曾经这样问台下的听众。
“大多数在宗教学校里上学的孩子,都是克什米尔和阿富汗战争的下一代或遗孤。他们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战斗。战斗已成为他们生命的一部分,现在轮回又开始了,无论他们加入塔利班还是巴基斯坦军队,这就是他们的命运。”夏曼说。
来源:外滩画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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