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朴子·内篇》长生思想辨析
作者:薛公忱《抱朴子》是晋代葛洪(公元283~363年)的代表作。此书分外、内两篇。《外篇》属儒家,《内篇》为道教金丹派的经典之作。作者在《内篇·自序》中说:“今为此书,粗举长生之理。”此书就是长生问题的专著。作为宗教教义,这一思想的神秘性是显而易见的。故近代以来被视之为迷信妄说。考其实,葛氏这一思想不同于一般的宗教教义,因为他主要是通过理性思考和实验研究探索人类个体的长生之道,并非仰仗鬼神之力,其经验教训值得后人借鉴。本文拟从以下三个方面略作考辨和论析。
一、我命在我不在天
葛洪是重生主义者,认为人的生命无比宝贵,死而不能复生。但应如何对待短暂的人生呢?葛氏既反对消极无为、生死齐一的生命观,也反对“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论语·颜渊》)的天命观及传统的鬼神迷信思想。他响亮地提出:“我命在我不在天”(《内篇·黄白》,下引该书,只注篇名)。这一态度的积极意义至少有两个方面:
其一,强调人为,否定神力。葛氏认为人的疾病夭亡与天命鬼神没有关系,而是由“精灵(人的意识)困于烦扰,荣卫消于役用,煎熬形气,刻削天和,劳逸过度”,“当风卧湿,”“饮食失节”等原因造成的,祭祷鬼神无助于祛疾延年。“蕞尔之体,自贻兹患。天地神明曷能济焉?其烹牲罄群,何所补焉?夫福非足恭所请也,祸非?祀所禳也。若命可以重祷延,疾可以丰祀除,则富姓可以必长生,而贵人可以无疾病也。”(《道意》)书中列举许多历史上和当时的事例,证明祭祷无益于祛疾延年。葛氏自己“亦无(勿)事斯(指祭祷)”,并未遭到鬼神惩罚。“屡值疫疠,常得药物之力。”“益知鬼神之无能为也。”(《道意》)由此看来,葛氏作为宗教徒,固然是有神论者,但他在人的疾病问题上,则否认鬼神天命的致病作用。这在一定程度上冲破了有神论的樊篱,向无神论跨出了令人可喜的一步。他强调人为和医药,这在当时宗教、巫术迷信盛行的历史条件下,是难能可贵的。
其二、勇于战胜自然,克服死亡。葛氏继承了汉代王充的元气自然论,把天地生万物视作自然无为的。他说:“浑茫剖判,清浊以陈,或升以动,或降而静,彼天地犹不知所以然也。万物感气,则亦自然,与彼天地,各为一物,但成有先后,体有巨细耳。”“天地虽含囊万物,而万物非天所为也。”(《塞难》)这一观点与王充的“物自生,子自成,天地父母何与知哉”(《论衡·自然》)的思想是一致的。
天地之生万物既然是自然无为的,万物之生命即非天地所有意决定的。况且“陶冶造化,莫灵于人”,人灵于万物,人之寿夭更非天地所决定的。人把握了万物的规律,从而“役用万物”,就能祛疾长生。例如,人知道“上药之延年”,故服之以求长生久视;知道“龟鹤之遐寿,故效其导引以增年”。至于传说中的“彭、老”,“犹是人耳,非异类而寿独长者,由于得道,非自然也。”葛氏这里所说的彭祖、老子等神仙,实指生命质量很高的长寿老人,与传统的鬼神之神不同。“人有明哲,能修老、彭之道,则可与之同功矣。”(《对俗》)故“知长生之可得,仙人之无种耳。”(《至理》)
以上表明,葛氏既不依赖于天命鬼神以延命,亦不屈从于自然无为之结果。他倡导发挥人的“灵”性,即主观能动性,认识、利用自然,以突破人的自然寿限,以求长生。这一积极有为的生命观是对先秦杰出思想家荀况“制天命而用之”(《荀子·天论》)思想的继承和发扬光大,是有利于破除生命问题上的迷信、消极思想和推动医药学发展的。
二、借众术共成长生
作为宗教典籍,《抱朴子·内篇》并未把长生成仙思想停留在神秘主义幻想之中,而是将其理性化、方术化,即变为可以理解和操作的实践过程。
书中总结前人追求长生的理论和经验教训,提出了“藉众术之共成长生”的主张。认为“偏修一事,不足以必赖也。”所谓“众术”,大致有两类:一类是“内修形神,使延年愈疾”,诸如导引、行气、房中、服药等;一类是“外攘邪恶,使祸害不干”(《微旨》),诸如思神守一、符录祈禳、推步卜占等。葛洪认为:“夫人所以死者,诸欲所损也,百病所害也,毒恶所中也,邪气所伤也,风冷所犯也。今导引行气,还精补脑,食饮有度,兴居有节,将服药物,思神守一,柱天禁戒,带佩符印,伤生之徒,一切远之,如此则通可以免此六害。”(《至理》)从逻辑上讲,假若能够排除一切死因,人即可以不死。但在事实上,人类个体在某一特定时代是不能排除一切死因的。就此而言,葛氏的观点失之于现实性不足。尽管如此,也要赞赏其探索长寿之道的勇气,而不应予以深责。
若就“众术”的具体内容而言,其中具有不少科学成分。前述第一类基本上属于养生术和医术。如导引是古代的体育活动,行气是气功,房中是性医学,服食还丹金液是服食草木药的类推(后述)。第二类虽为各种魔术、幻术、巫术,宗教迷信成分较多,但其中也有养神术和心理疗法,甚至还有科学幻想。如“思神守一”,也有一定的积极作用。作为神仙腾空之术的“乘跷”,实为古代飞行器构想。书中的设计是:“用枣心木为飞车,以牛革结环剑以引其机,止升四十里,名为太清。太清之中,其气甚刚,刚能胜人也。”(《杂应》)这一构想透露了我国最早的飞行器螺旋桨原理和对高空失重状态的认识。故对“乘跷”之类的神仙方术不可轻易抹杀。
葛氏虽然主张众术并用,但他不把禁咒、符录等巫术放在重要位置,而是重视医药。他说:“先服草木以救亏损,后服金丹以定无穷,长生之理尽于此矣。”(《极言》)“是以古之初为道者,莫不兼修医术以救近祸焉。”(《杂应》)这表明他是偏重于医药的,是沿着医学的思路和方法去探索长生之道的。
三、假求外物以自固
葛洪对“众术”之一的服食还丹金液尤为重视,认为这是“长生之本”,“仙道之极”(《金丹》)。
他所说的“还丹”即由丹砂(HgS)炼得的产物。在鼎炉中,自然丹砂可分解为汞(Hg)和硫(S),除去杂质,并再化合为丹(HgS),故称“还丹”。
所谓“金液”即用化学的方法制得的金(Au)溶液,或类似金溶液的药金(铜合金)溶液。由于金为比较稳定的固态物质,一般不与其他元素起化合反应,人体无法服食、吸收,故须制成“金液”。
葛洪之所以认为“还丹金液”为“仙道之极”,乃由五谷养人、草木之药愈疾而联想、类推的结果。五谷、草木均为易朽之物,“烧之即烬”,它们尚且能够活人延年,而金丹等“上品之神药,其益人岂不万倍于五谷耶?夫金丹之为物,烧之愈久变化愈妙;黄金入火,百炼不消;埋之毕天不朽。服此二药,炼人身体,故能令人不老不死。此盖假求外物以自坚固”(《金丹》)。结论就是“服金者寿如金,服玉者寿如玉也。”(《仙药》)
葛氏这一思维过程实为类比推理,即由易朽之草木具有养人、愈疾之功能,推出毕天不朽之金丹具有令人长生不死之神效,企图以医药知识为前提,通过理性思维,创立长生理论。这一努力无疑是积极的,至少是不神秘的。遗憾的是,他的推理过程失之于严密性不足,即由正确的前提推出了荒谬的结论。问题在于前提与结论之间没有必然联系,从前提之真不能导出结论亦真。同时在实践上也不能解决如何把金丹的“不朽”性转化为人体的“不朽”性的问题。所以,尽管炼出了还丹金液,仍不能达到长生的目的。服食者非但不能长生,反而中毒夭亡。但也不能说葛洪及其他道士的炼丹活动完全失败了。他们是现代实验化学的先驱,积累了丰富的汞、铅、砷、矾等物质的化学材料。虽未炼出可令人长生不死的仙丹,但却为医药学宝库创制了一批外治化学药物。诸如红升丹、黄升丹(含Hg)、轻粉(含氯化亚汞Hg2Cl2)等。直到现代,这些药物仍在发挥其疗疾除病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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